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log蛇】我的父亲

1、

我的父亲是我不得不令自己崇拜的第一个人。

说是“令自己”,其实并非我的主观选择(当然,我的出生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仿佛有一些更深层的、虽属于我的生理肢体,却仿佛写在基因里、与我一同降生的东西在指挥我;另一个我无法违背、也无法改变的“我”。正是我,令我生出对父亲不由自主的崇拜心情,且出于人无法真正反抗他自己的原因,我自然也无法反抗这种情感。

于是这种原因时而成为我开脱的好借口,时而成为我自责的根源,暂时不必多讲。总之,若站在旁人眼里看来,我作为他的儿子,不论崇拜抑或憎恶他都不难理解:因为这世上同样有一大批人狂热地拥笃他(尽管是被禁止的),也同样有一大批人厌恶地恨他。不论哪一个方面,我的情感都不算最特殊强烈的一个。

但我和他的关系,连同我的出身,却是所有与他有关联和无关联的人中最特殊的一个。毕竟很多时候,我不十分清楚自己是否算个“人”。


我想起离家前一天,我被他叫到他房间里。我推开门后只有四步路可走——曾经这个步数是七步,然后鞋尖会碰到一扇半透明的玻璃。我隔着玻璃笼,看见他坐在椅子里,他的手肘贴合地搁在扶手上,半仰着头、眯起眼睛,带着令人不快的神情打量我。我看见父亲的轮廓如父亲的词义一样坚硬,他方正的下颌、凹陷的侧脸、精瘦的脖颈都透露出一种钢铁的质感,仿佛那里面填充的不是骨骼和肌肉,而是一具熔铸的金属面具。他打量了我很久,把我从穿着纸拖鞋的脚看到背后系带的一次性病号服,再看到我长期不打理的凌乱卷毛,我很意外他没有再叹一口气,却用一种我陌生的口吻说,log,你要长大成人了。

这种并非挑剔的语气令我陌生,而陌生里仍然有我熟悉的笃定。他还是那个父亲。厌恶感出现在我的胃里,我感到有一团气体在膨胀,挤撞着翻腾。

我垂下头,顺从他说:“您说得对。”

钟在他头上轻轻地敲着。我的心里说:您说得对。我已长大成人,而成人的第一步是离开原生家庭。您对我无所不知,可就是无所不知的您也想不出,站在这温顺应答的我马上就要走了。

这种念头又令我暗自沸腾。我袒露在外的脊背同时感觉流窜着冷和热两股气息,一股冷气向下、向内,一股热流向上、向外。我的体内激烈地摇曳着两种战斗,而我必须保持面孔冷静无知。一会,我听见脚步声。父亲从他的椅中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他过长的硬质白外套摩擦出蛇鳞一样的沙沙声, 他的黄眼珠隐藏在遮脸的黑发后盯着我,赤着脚,走了六步,不,七步。他的脚趾甲是青灰色的,像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他住在一栋棺材。他的手掌贴在玻璃上,忽然,整面玻璃像水雾一样融化,我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我的父亲又进了一步,跨出了已经消失的玻璃笼。

“您能出来?”

父亲看了看我,喉咙里发出干哑不屑的笑声:“没什么困得住我。”

“那您为什么不肯出来?”我压下不快,尽力在他面前挺直脊背。

“出来到哪去?”他反问我。

我难以回答。他显然不会明白,以我的角度,“出来”不为到任何地方去;但同样的,目前是我难以理解他认为一个牢笼和另一个牢笼毫无差别。我那时还太年轻;而即便是我现在,也仍然十分年轻。

他冰凉的手掌贴上的我的脸。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皮肤也会在他的手底下融化,像玻璃一样凭空消失,但他只是冰凉地摸了摸我。

“你很健康、很英俊,”过了一会,他带着一种造物者的满足,缓慢地评判我,“也很有活力。你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很优秀,我已经让你足够完善了……”

他的黄眼睛像闪烁的灯。我总怀疑他也是一个人造人,可惜不是。就像我总觉得我更像一个人;可惜我也不是。

“你是我的儿子。”他斩钉截铁地说,“但我总觉得你缺了什么,或许我也缺少什么。”


这是我记得的和他最后的对话。毕竟第二天一早,如果他的助手仍然机械一样准时地来到我的房间,就会发现一扇打开的窗户和空的凌乱的床。窗前的白色纱帘会被风吹起,连同我扯碎的病号服,一同在空荡荡的白房间里起舞。

我幻想过很多种他的反应——当助手告知他我私自逃跑的消息时,他,我的父亲,大蛇丸的反应。我十分好奇,就像每一个人做了坏事都想回头看看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发怒。

他会觉得失控吗?

如果会,那是我莫大的荣幸。无论对于一个儿子,还是一个造物而言,使他们的父亲或主人感到失控,都仿佛是对绝对权威的致命打击。扑向自由与空白世界的我越来越感觉所谓的主就像立在锥尖上的塑像,它庞大、威严,但你轻轻撤走它立足的那一点,仅仅只有一点,它便粉身碎骨。我想象着大蛇丸在玻璃牢笼里无用地斥责助手、失望地封存关于我的资料、轻蔑地评价我的幼稚——什么都好,只要他有那么一丝手足无措。这种想象令我在寒冷的街角获得一根柴火,把热腾腾的能量地灌满我的躯干。我蜷缩在长椅上,尽情舔舐自己的想象。

这是我离开家的第一个三年。让我还有些残余的“我该回去看看他”的想法。人在外面的时候有时就会想回去,但其实不是真的想回到哪儿去,只是一个回去的念头。就像我常常想及我的父亲,直到他似乎成为一个模样,并在这个模样上登峰造极,令我一时难以逾越。有时我也怀疑,我会不会想成为这个模样——有时的确是想的——不论哪一个我,这一点我没法否认。

离开大蛇丸的第三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得到了一些东西。但总是没有得到的更多,我仍然不知去哪里寻找。

他一次也没有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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