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十二羽衣.城下雪(二)

一.赎却前尘百般恩

一朝天子总是一朝新臣,都城也不例外。

就像无双城并非无双之名,也曾只是风陵朝一个重要的关隘;但当明帝征服这个王朝之后,它却成了新的王都。


许多年后,会有很多人说是明帝成就了无双城,也有很多人说其实是无双城成就了明帝,而他只是毁了它。这座城是他征服的的起点,亦是他征服的最后一站:在这里一个帝国将另一个终结,它记下他全部的功绩,而他带着不尽的骄矜,命名这座奇险而闭塞的城,无双。

人们同接受新的皇帝一般接受了它新的名字。

那之后的冬天雪总是几天几夜地落,渐渐压下一切不同的声音。终于也没人记起,之前它曾有一个更为贴切的,令血脉鼓动的声音:

“登临“!


“奔流不憾拔石踞,凭山俯海登临人”。银划铁钩凿于崖壁之上,是登临城铮铮一副风骨。这座几朝几代筑起一道关隘,以登临为名,上踞险峰,下临螭江,倚山海而视天下,万夫莫开,是每一任皇帝严防死守的要地。
这样一处城池,自然要极亲近之人来守;而曾为前风陵朝皇帝镇守此地的,是皇胄四姓之一的天元水氏。

这之前二三百年,这之后二三百年,没人能想象这样一个荒诞的规矩:姓氏成了身份的稀罕物。
——当时步焱赤雁军几乎烧尽中原,陵安皇帝仓皇出逃,避于登临之后,择汴机为新都,另立新朝风陵。大批氏族百姓亦一同流窜,背井离乡地追随自己的皇帝,南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一时间山河破败,只有汴机、登临、新郑及周边城邦尚得保全,但却如立锥尖,些微风起便将粉身碎骨。而时事忽转,因连年气候异常,西南爆发大规模疫病,更兼刚刚占领西南的步焱军队水土不服,地方民兵趁乱反击,竟让步焱连连退让,将战火从中原引向了西边。而登临之后,一线锥尖,一国的逃亡者;竟然暂时获得了安稳。
城墙一坚固下来,一座城就又是一个国家了。
统治!
为数不多的日子,可以自己得到更多的资源,让他人服从,让他人畏惧。
还可以更多!

风陵急切地建了国。
与仓促的定都相反,建国当日便颁布了一连串的诏令,之后更是连续昭告全国长达一月有余。其中最令人震惊,可谓古今独有的一条,即是“易姓令”。
只有四乘千田,祖上三世为官,方可入巫庙,焚香净身、祝诵斋戒七日,由巫使卜吉字为姓氏。
所谓划分出权贵之族的界线。
贵族自然是同意的。三座城养不活所有原住和避难的人;他们需要划分出一个分配的顺序,来确保自己的利益。
只是平民也接受了。若是脱离出高墙的保护,只会被步焱人视为最末等的的白人,被随意杀死或奴役。而留在城里,还能在自己的同胞中间活着。
贵族老爷们,也是早已经跪惯了的。
风陵最终没落之前,记录在册共一十三姓:皇姓风陵;皇胄四姓“水清白梅”;风陵八氏族祝、伯、静、恭、伏、齐、连、杨。除此之外,偌大国土,百万国民,皆不许冠姓,只许留名。
所谓贵族有幸(姓),贱民何命(名)?
无命之人,权暴之君。当高墙的庇护渐渐衰弱,继续蠢蠢欲动的步焱人,被步焱奴役的“白人”,压抑于一隅的风陵人,不满利益分配的权贵们如笼中困兽,各自结成团体,只等一方亮出爪牙,便刀兵相向!

这一场混战长达十年。其中无数枭雄俊杰如昙花闪现,又在夜尽天光之时悄然凋零。易守难攻的登临城成为风暴中央的风眼,诡异而安静地独立于狂潮之间,只是紧锁城门,岿然不动。
水家家主水云列在方寸山上筑起高台,每一天都有人看见他手捋长髯,沉吟远眺。

直到那一天。
天与地同时寂静,将十年来的一切倏然停止。
那个清晨出奇地安静,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城中的贵族和平头百姓,男人和女人,都在密不透气的死寂里惶惶然涌上街头。人们毫无章法地挤成一团,像是走失在草原上无主的牲畜,翘首张望着灰色的城门。

直到远方传来了声音。
起初是绞盘开始转动,熟铜的铰链每脱出一分,都同时爆出囤积已久的暗尘和巨响;容纳八骑并行的承桥在飞蓬的尘土和轰鸣中缓缓放下,金属和木质剧烈震颤的嗡鸣声像一千万只黄蜂在空中起舞,又像天边正卷起遮天蔽地的尘暴,正呼啸逼近!
更近了!
只听机括喀哒一声,封闭已久的城门终于如帷幕般拉开。只见清一色的黄膘马,上坐赭袍壮汉,斧钺林立,龙旗招展,一团烈火就烧进了无双城。而风啸龙吟,火势更烈,终于当十二匹骏马拉着三层战车浩荡开进城门,只见明帝明铮高坐于其上,金甲金袍,手持玄铁巨斧,怒如天人。
夹侧的百姓尚在怔愣之时,又是一队人马自城中开出,却是水云列携其子女亲族,至明帝仪仗前百步,便齐齐下马跪拜。
明帝亦弃车马,大步走向众人身前,向水云列身侧温柔娴静的女孩伸出手:
“我曾许诺以天下为聘,娶你为妻。如今我做到了。”

身后百姓有人认出他就是水城主拒绝一众权贵之族,执意将女儿许配的人;而惊骇的沉默只持续了闪念,当水娴将手递与明铮,一双璧人于千军之前执手相拥,军队与百姓,贵族与平民皆如退潮之水层层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之名!

那一年,中原的步焱、东南风陵、及闪瞬出现的西南新莽、极北呼和硕,尽皆殒没于明帝铁骑之下,如同被秋风荡净的枯叶,辗转零落入尘土。当明帝终于定于登临、立新国为明,人们感叹一段血河终于在此截流。

却没想到城国易主,只是断崖上血瀑的源头。此后飞流千尺,四野血染,自今日始!


“你要为北靖王报仇。”
枭略一抬手,壶底残酒泼进火盆,火焰发出尖锐的炸裂声。
他已经喝了十数杯。那女孩也喝了他倒给的半盏,一旦知了些暖,冻久的身体就连手指尖都在发颤。
“……是。”
那女孩瑟缩着肩膀,却固执的把头抬起来,她的眼里映着烈酒与火:“他对我好,却死得不明不白。”
枭有些沉吟,想要把手伸向第二坛酒,中途又停下,还是收了回去,斟酌着问道:“你这几日在城下可见过诏令?”
女孩没有动,眼神却已有些躲闪。枭了然,索性直接挑明:“前些日子北靖王作乱造反,水家上下几百口人或死、或流放极北,现在圣上正下诏令捉拿一切关联之人——你,要我帮你杀朝廷的人?”
女孩脸色惨白,火光舔在她悲痛的脸上,她兀自捏紧了拳:“我不信,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一切都太温柔,就像当初他遇见素不相识的我。他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我亲眼看着他被一刀一刀虐杀,我想冲出去和他一起死,但那样我就不能为他报仇了……朝廷的人,会下这么卑劣的手,这是什么道理?”
“都说枭大人是无双城里最好的刀客,自然也就做得常人不能做的事,这几日我混在乞丐和小偷中间,费尽辛苦打听到您的消息,只相信您能做到我所托之事,”女孩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可我竟不知枭大人也是会畏惧的,今日之事枭大人不肯帮忙,我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大人守几日秘密,待我寻到那人,为王爷报仇,再让朝廷把我这乱党也一同处死罢了!”
一面起身,便是深深一揖。
枭听见自己心底叹了口气,又或者是松了口气。
“我既已答应你,怎会反悔,先坐罢。”
女孩整整衣摆,又小心跪坐下来,听枭缓道:“既然朝廷派来刺杀北靖王,又是独身一人,怕是禁卫一类的人物,寻他不易。但最近城内正大地搜捕乱党,这人应该也在其中。若是以你为饵,可能会诱他前来。”
女孩眼中复有火光点亮:“全凭大人吩咐!”
“你先在我这里住下,以免多生意外,等我先探些消息。事成之后,或许还能送你安全离开无双城。”
“我就算逃不掉,或者因此被杀都心甘情愿,我只要那人以命偿命。”女孩坦荡地直视着枭,脸上却是一派刻骨的恨。
你以后会明白,你是想离开的。
枭这样想着,却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鹤吗?”
当晚,紧锁门窗的厢房安安静静,鹤已经睡下。枭一人来到前厅,揭开角落里的布幔,露出里面一只鸟笼。他草草写下几个字,捉出夜枭系在腿爪上,便捧到窗前,一扬手将它放飞了。
“是能高飞的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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