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十二羽衣.城下雪(一)

初章.惊蛰

这不是枭记事以来最冷的冬天,然而雪未停又三日。

飞霜碎玉自天泼洒,山河一时缟素。北风猎猎有声,劈头盖脸地抽上每一个行路人,带来火烧一样的狠辣滋味,能如此这般,只有北地的风雪,北地的酒,和北地的燕脂女人——有人说她们艳若寒梅,却锋利如刀剑,便是这个意思了。

一直到宵禁时分,这泼辣的风雪才得意得够了。几日来铅灰坠重的云层变薄,空里刺出几抹浓艳的光,红熠熠地照在无双城上。风也静了些,气势就疲累下来,只余不成气候的雪花在城垛间飘飘悠悠地落,像是败军最后色厉内荏的叫嚣。

无双城里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上一次或许是在两年前,再上一次,怕要追溯到明帝入主无双城的的冬天——在一代人的记忆里,永永远远地记忆犹新。

那个清晨出奇地安静,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城中的贵族和平头百姓,男人和女人,都在密不透气的死寂里惶惶然涌上街头。人们毫无章法地挤成一团,像是走失在草原上无主的牲畜,翘首张望着灰色的城门。

而城门紧闭,门前落满了雪。

没有人看得见未来。


枭沉默着将兜帽又压低了些,生毡压住寒气。他一双手笼回袖里,复沿着城墙一脚一脚慢慢踩着雪。
城墙呈现一片黎黑的灰败。齐人处杂着苍白的纸,他走近的时候,它们就急切而热烈地抖动起来,哗啦哗啦。回光返照在他和纸片之后,拖上极长的层叠的影子,在白地上艳烈又惨淡。他只是走过去。

身后不远处传来几道梆子声,追着他的步子,闷闷地响:笃笃笃,宵禁了。过一阵子,又是笃笃笃笃,行人避散。及膝深的雪里,那声音传的极慢,他却又走快了些。

他一面走着,身前的天色就一面暗下来,像凭空涮开了一笔墨,墨迹丝丝缕缕地漫开……那速度比他走得还快,只十余步,灰的城,红的日,白的雪,就都不见了。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浓黑的墨夜。

在那之前,枭还喜爱冬夜,也爱梅树。她站在干枯的枝干下,发上簪着一支红梅。琼花与白裙翩飞,是整个黑色城池里唯一的光源。

那样皎洁。

他走过了朱雀门。


梆子声终于听不真切,他复向北上崇文大道,再西拐进同儿巷,巷口就是那棵老梅树。再往里一百八十步,三千块块青砖,都踩遍了,就是一片宅子。他站在巷口,夜还是黑得仿佛亘古不变,老树也是从有记忆起就守在这里,他们都是永恒的。可那光源,唯一的光是多么脆弱而不可挽留。

他忽停住脚步。

琼花一时乱坠,雪与花之间,一片白色衣袂在风里扬起。

她站在树后,翻腾的白色衣袍裹在身上,像是随时会凌空飞走的羽衣。她赤足站在深雪里,却恍然不知,只是安静地半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拉住什么人,又像只是在接着一片雪花。细弱的腕上松松地绕着几匝红绳,系着成串的银铃。薄风暮雪里,银铃瑟瑟地响

白零,你回来了。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女孩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握紧的手平白松开了。他左手将帽檐扶起来一些,一道白烟飘起,他的声音也沉淀下来:

“宵禁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孩却盯着他,嘴唇有些微微的抖。

“你就是枭?”

他点头,女孩就直直地跪下去!宽大的白袍翻扬,像折翼的鹤突然坠落:“求你帮我!”

枭一动不动,目光却飘忽,似落到了极远的一处:“我如何能帮你?”

“杀一个人!”

女孩见枭不语,摘下贴身带着的玉佩,双手奉上:“都说枭大人是无双城里最仗义的人,也是最好的刀客,只有您能杀死那个人。这块玫瑰佩价值百两,若大人能帮我报得此仇……”

“够了,”枭双目一定,向四周盯了几眼,便迈进巷里,“跟我来。”

巷子很深,女孩跟着他一路七拐八拐。路过一片大宅子时,她以为是这里了,却见枭又向前走了百十步,过了角门,才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了来。枭推开门,示意女孩先进去。女孩似乎有些意外,微低着头跨进了宅院。

宅子有些荒凉,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雪下杂着枯黄的草,一直长到廊子上。但院中央却有一块四方的地,清得甚是干净,光秃秃地,只长着一株梅花。她正猜这个人是不是别爱梅花,却不防身后传来枭的声音:“你的鞋子呢?”

“是红色的,就脱在城边了,”她只眼看着梅树,“今天是他的头七。”

枭打量着女孩,点点头:“你这桩事,不论何人,报酬不必,我已是接了,”——女孩惊喜交加地拜谢——“你知道仇家是谁?”

女孩摇了摇头:“那人带着面罩,我没看到他的脸。但那男人使一把袖里刀,我记得他的招数。”

说着,女孩走到庭中,脱了外袍挂在贴干无花的树枝上,手里捡一段尺长的枯枝置入袖中,便绷腰弓腿站定。只看着枭微一示意,女孩双手便作鹰爪前抓,同时右腿连点踝间、膝上、胯下,“第一招!”女孩高声喝道,随即纤腰一动,左手反拧,右腿提膝回撞,“第二招!”

女孩并无武功,只尽量还原招式;枭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这招法随意且随处可见,更像是市井搏斗而非功夫。正暗自琢磨,却见女孩膝下一沉,几乎直逼地面,紧着整个人竟锐利起来,右手滑刀出袖,就着压制的姿势直接自右肩劈下!只枭一滞之间,或挑或劈,已出十余刀,那刀法快而狠毒,招招避开脏腑,只断筋削脉,使人重创却不致命——一时亭中竟隐有溅血之声。枭本在廊中,看着看着,脸色就寒下来。女孩还未比完,枭已几步跨进庭下,一手挡住她的招法,两眼死死地钉着她:“你要报仇的,是你什么人?”

女孩喘息着抬起头,一双眼水光晶亮,一触即碎。

“那人杀的,是我未来的丈夫,当今的北靖王,水行。”

不知何处的风忽然而至,利刃挟裹着雪花,将一树含苞白梅击落。

枭的头忽然疼起来。城下惨白的纸张似又开始剧烈抖动,他听见哗啦哗啦的,巨大的嘈杂声,白亮的血,听见天与花一同倾颓,直绞进他的脑海深处。

“大人?”女孩唤他。

枭回过神来,一点雪恰好落在他的脸上。

他想,白零,你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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