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观音

他想自杀。

打有意识那天起,他就想自杀。他懵懵懂懂,混混沌沌的时候,就在脑海中幻想出一段刀锋:一段锐利的,血槽阴毒的刀锋;一痕明亮的,秋水般透澈的刀锋,猛烈地,迅疾地捅进他的身体,捅进他血肉丰沛的身体里,再抽出——

他的血泼洒,像一道破碎的红绸。红绸从天上飘落,蜿蜒铺展在他的身前,他的肉体重重地倒下去,倒在这通向彼岸的红毯上。而他惊奇地发觉,他的肺叶正张开,他的脑海在翻腾,他又能呼吸了。他吸进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口气。他难以抑制地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像被抛弃的婴儿获得一只母狗的呵护的乳头,他啜饮那死的甘泉,直到生的意志再度将他压住——他又回到那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的现实中来,而可怜凄惨地,再度幻想着那染了他的血的刀锋。

他再想着的时候,他的手也开始动。他的手动着,手里渐渐出现一把刀。

他日夜磨他的刀,用他一次次自杀的幻想;用他的血肉,反复磨开他的刀。

他磨了几千几万次,就死了几千几万次。当他的刀出鞘时,已是一块通红的血钢,一段凝固的热血,一束沸腾的亡魂。它嗥叫,发出成千上万次死与杀的兴奋的颤抖。


他手提着这血肉铸成的利刃,知道自己将再无法死去。

因为没人能杀他,而曾经能杀自己的他也杀得厌了。

他要杀人。

他叫自己观音。

他说,我观世音,杀世人;

他的话并未说出口。他手里的刀替他说了这些话——

他一刀砍下了知府的头。

周遭在哀嚎前有片刻的静默。寂静中,他看着知府的头飞到天上,断面膨着红彤彤的气管与血管,像许多只伸出的掏着的小手;这些小手无力地抓挠着,没有任何实在的好处、确实的利益能让它们捉住,稳住自己的坠落。

于是它们落到地上,还滚了三滚。

一切的寂静才像突然结束的剧目,哭嚎与尖叫爆发,如落幕之掌声。一些人喊道:“Bravo!”

一些人喊道:“Encore!”

杀心观音优雅地深鞠一躬,回应观众的好意。

——当然不。

实际上一些人悄悄地说:“他杀了官儿!”这些人喊道:“干得好!大英雄!”

另一些人喊道:“杀人犯!快快伏法!”而后冲上去,要捉拿他。

观音站在人群之中,拎着他的刀。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像一条蛇震动的细尾,他看向四面八方扑来的人,双手捧起自己的刀。

一一砍掉了来人的头!

然后他又点出包围圈,砍下了为他喝彩的那些人的头!


声音终于只剩下整齐划一的恐惧。人们四散奔逃,像雷雨来临时草原上无主的牲畜,大声诅咒着突降的灾祸,咒骂看错了人,他不是个行侠仗义的豪侠,他是个灭绝人伦的恶鬼。


声音又远去了。

远去了声音的重归的寂静里,观音手提血刀,站在狼藉的尘嚣之上。

他感觉灵犀一动;他又会呼吸了。

他的肺叶鼓动起来,像遇风满张的帆;他的心灵再度鲜活,像被血雨滋润的草种。春草在他的心里蔓生,眨眼间连成一片,细软的绒毛似的草叶随着他的肺的潮汐起伏着,风是他畅游的海,草是他生长的门,他是一个鲜活的死人,一个拥有死亡的快乐的活人。

观音仰起头,默默地流泪。

随后他睁开眼,放声地大笑!


他大笑的时候,一对白鸟扑棱棱惊起,从枝头飞到云上。一片轻羽在惊惶中却悠悠地落下,落到未凝固的血泊里,像一叶漂去的舟。


他的笑声停止时,眼前又出现了许多人:许多来挑战他的人。

他用刀告诉那些挑战他的人下场。

那些人侥幸地逃亡着离开了,又带来许多新的人:许多劝他的人。

他用刀告诉那些劝他的人的下场。

后来没人敢来找他,他便去找人。

他找每一个人。

曾轻蔑过他、咒骂过他、遗弃过他的每一个人,和帮助过他、爱护过他、无意间给过他一口饱饭的每一个人;他都找。

找到了,他都杀。

他杀人的时候,不会记得这是帮了他的人,还是害了他的人,还是与他无关的人。

他杀自己的时候,也没想过这是值得活着的自己,还是不值得活着的自己,还是无所谓活着的自己。

他对自己残酷而天真,对别人天真而残酷,就是三步:手起,刀落,血溅!杀人的刀和自杀的刀难道不是同一把吗?杀人的冲动和自杀的冲动难道不是同一种吗?

但杀不能等于死,死是结果,是结束,是一个尘埃落定的终点;杀是一个动量,是一种战斗,一种主动,一种攻击,一种审判,他审判命运!

他是观音!


他冲到人群中,冲到江湖上。杀!杀!杀!他的一把狂刀搅得血肉纷纷,飞天如血雨,落地成红莲,他就在雨与莲中穿行,像一道迅疾的黑影,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混沌,地狱的恶鬼,人间的妖魔;他杀,杀,杀!他拒绝停下,他想不起来停下,他没有时间停下!他的呼吸急促,像猛烈的长风;他飞翔,他在血海与尸山上飞翔,人们躲,他就追;人们抵抗,他就杀!

杀!杀得血和泪流成人间无尽的江河,白鸟是唯一的净物;人间的炼狱不可审判审判者,手里的刀化成一叶腥红的苇,这江这海,这炼狱这枷锁,这人间这命里,轻轻度过。

轻轻度过。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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