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这个角色,就像他的衣着,是近乎完全的留白。
除了下手狠厉,沉默寡言,没有任何表现。
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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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即是丑陋。
——是肮脏、暴虐、贪婪、欺诈、妄欲,是一切污浊。
他小臂肌肉发颤,像是被刚才一击卸光了力气,却仍然干脆地拔出刀子,同时脸微侧,躲开了随即喷出的血。
那人倒下的时候,一直盘踞在头顶的阴云终于散了,成片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这世界,这温暖。他终于可以低下头去看他,不干净的嘴巴,总是吊着看人的眼珠,那满布着恶毒却又扭曲着静止的脸。他把他的脸踢到一边,像那人无数次做过那样,然后蹲下身,用还干净的衣服擦了他的刀,珍重地揣在怀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身后鲜红如暮色云海。
血液颤抖着从那具躯体中抽离,带着一切罪恶蜿蜒而去,变成滚烫的、通向冥界的三途河水。
多么美丽。
活着是丑陋的,我拯救了他。
世情浊恶,天派下杀星,七杀、破军、贪狼,以净洗六界。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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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钟兢兢业业地在分堂干了三年的事,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胳膊断了三次,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到被大佬看中,还调到了身边。
他的头几乎低到了胸口,身前中年发福的大佬只是随便坐在沙发上,周围几十名尽着黑衣的小弟燕翅侍立,严整的排场、扑面而来的威势,压得他抬不起头。
但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偷偷抬了一抬眼。
黑暗中,隐约有一点白。
他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翻滚,想要细看时,却一束白亮月光透过高处的窗,正打在那白色身影上。
那身影一半隐于黑暗,又一半泠泠华光。无嗔无怒,不动不声。
他像被抽走了火,心里翻滚的,一瞬间都平息了。
堂口没人不知道“那个人”。见过的,没见过的。据说是大佬捡来养大的狼崽,使半臂长的刀子,一招就要人的命。打他出现之后,大佬的腰身足足粗了三寸。
后来阿钟垂手立在门外,眼睛却不由得总是跟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看着他如影子,每日随大佬同出共入;
看他标杆笔直的身形,和不由自主抹上腰间刀柄的手;
后来胆子又大了些,开始看他的脸。看着看着,就发现他竟然长了一张太年轻的娃娃脸,却不笑不怒,也不说话,像是被煞气压着,又像故作老成。
再后来就终于见到他杀人。
那天阿钟踩着油门,照他的吩咐全速撞上前方的小轿车。一声爆响后,小轿车整个被撞得翻起,又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传来隐隐的呻吟声。身侧白衣少年轻飘飘起身,走向翻倒的车,一手抽出腰间的刀,又慢慢蹲在车窗前。
手起刀落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待阿钟回过神来,声音已经都不见了。只有少年认认真真擦净自己的刀,收回鞘里,向他的方向略一回头。
那一双说得上好看的眼睛,此时正阴毒地勾起来,在年轻的脸孔上。
——懵懂孩童,却怀杀人之器。
阿钟想,这才是他啊。
他这么想着,不妨那张脸却突然在视线里放大,一道嫩嫩的嗓音自头顶飘来:
“你好像,很喜欢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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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杰知道有个新人一直在盯着他,每次新来的总有几个这样。
其实他不太记得被小弟们津津乐道的他打小的“光荣事迹”,他们说他八岁时就杀了年纪大他几倍的壮年人,那就算是杀了。
但话传着传着总会变了味。近来他常听到一个传言,说他从小在狼窝里长大,大佬打猎时遇见了他,发现的时候他嘴边还沾着一圈血,是刚咬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后来有没眼色的愣头青以为熟了些,就跑过来问他,被他面无表情的脸吓回去了好几个。
当然是胡扯。他是正正经经在人类的街区长起来的,有过父母,没有兄弟。不过这话也说不准,可能在荒山野岭里也有着这么一个自己,比野兽还要冷血呢?但遇见大哥却绝不是这样。
独独这件事,他想忘也得记着。
那一晚雨水倾泻如天怒。泼墨夜色里,只见银龙狂舞,千层巨浪,而没有人看见其下隐藏着一出潜伏,和殴斗。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身上有八个人,同时压着他的手和脚,卡住他的脖颈,强按着他的头。他的鼻嘴都浸在积水里,肺腔满是血和土的腥气。而瓢泼之外,却是几层深色的伞,伞下人衣冠整齐,微微笑蹲在他眼前,带着俯视与怜悯。
“你不杀我,不仅有饭吃,什么都会有。”
——他杀不了他。饭已经是没得吃了。
可他需要什么?
他知道自己也没别的本事,就是杀人特别利索,能一刀毙命就不留第二刀的气,不然人在呼号挣扎的时候,是最丑的。
可那个人说,能告诉自己,什么是活着。
雨水刷过发角又淌进眼珠。视线和大脑一样雾蒙蒙的,伞和人都不见了,身上传来麻麻痒痒的冷与痛,模糊的。一切都混沌得令人烦躁。他没理由地胆怯了。却又立即在那只手抓起自己头发时聚起愤怒的视线,喉咙里发出示警般的低吼声。
“真是只狼崽子,”那人好笑似的,放开了手,擦了擦。“把人带回去,洗干净了,给饭吃,给衣服穿,再教他功夫。什么时候想来杀我,就放他出来。”
……
“成功了吗?”阿钟傻傻地问,却腹诽着,人还在这里,结果还有争议吗?
阿杰偏过去一些脸。
“可是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了一会,他又慢慢嚼着字:“你知道吗?他耍了我。”
或许是回去的路太漫长,一个满身煞气的杀神居然坐在副驾驶里和他拉起了家常。
阿钟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杰哥和宝哥的恩怨情仇他一点儿也不清楚。除了老天,知道太多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因此他觉得他不一样。
“你是第一个不信狼窝里故事的人。”
阿钟看着眼前的路。心想我当然不相信,因为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突刺的一刀,四溅流淌的血,刀锋透亮的眼神。他漂亮得像是一霎间穿透云层的曙光,又像是濒死前最后闪动的獠牙。
罪与美,冷酷得浑然天成。
阿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前方的路灰暗且漫长。车辆在水泥与尘土的波回中升起、翻滚、卷噬,像被抛进巨浪小小虾米。海洋对于巨鲸是万顷辽阔的猎场,可若不是巨鲸,岂非只是个无尽如噩梦的死地。
阿杰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天。
天红红的,像小时候,又像无数个被放出来又被打倒的午后。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死,和活着。
却又好像在一次一次地告诉着自己,用拳头,用疼,用血和伤口。
“什么都不为,什么意义也没有,我还活着,只是还没人能杀得了我。”
他这么说着,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就多看了阿钟一眼。
阿钟手脚并乱,差点指挥着方向盘冲到桥下。
他嘴角一咧,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