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存档 倾世.烟尘引

扶阳二十五年,贼寇临于王城。殇王降。 ——《夏书.扶阳年纪》————————————————————
直到最后,我依旧无法告诉我的孩子,朝代为什么会更替。

为什么会有战争,而我们为什么生,又为什么去死。 

什么会被铭记? 

一段功勋,一曲颂歌,被传唱的统治者,攻无不克的神话。地上的人如我,生与死,又可在后世书卷里衬托般提过轻描淡写的一笔。我们降了,是侵略者的德行高尚;我们败了,又何尝不是另一方的胜利。 

所以我一直觉得无论身为百姓抑或棋子,又无论谁来统治。勤勤恳恳地活着,总是一种被赞扬的美德或者本分。

变化发生在赤北一族攻破阳关时。那年

时我二十四岁,还一心认为大夏江山能够千秋万岁,与天同寿。


那一年的风格外的强硬肃杀,声声如刀,割得人心胆俱裂。由北至南,奔马和弓箭撞破了长久以来紧锁的国门,带来男人的尸体和女人的眼泪。这个国家流的血就像白纸上打翻一碗的朱砂,伤痛和恐惧止不住地晕染蔓延。

起初人们奋起反抗,铁骨铮铮的战士纷纷厉兵秣马,也曾有热血的男儿城上振臂一呼,可是他们都死了。他们死去的地方城门大开,城墙上飘满了极寒之地信奉的狼神。

 仅剩的骨气存在于读了太多诗书的文人。他们的手让他们舞不动刀枪,他们的道德却让他们愧对现实。于是他们开始不约而同的灌酒。醉了是一场噩梦,醒来又进入另一场。梦和梦不断折磨,他们拎着酒壶走上街头,痛哭笑骂,放声高歌,却只能在城破那一天卧倒在床,任由自己睡而复醒。 

实际上阳关一破,夏的堤坝就已经彻底崩溃了。越来越多的狄人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再无法阻挡了。我们所能选择的,不过是被屠城和被搜刮一空中权衡轻重罢了。

只是人们仍乐此不疲的自杀,或被杀,不知道该怎么在已不属于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活着。那些人死守着最后一口硬气,文人提笔泼墨,武士横枪溅血。 却不知为了么。

而现在敌军距夏的都城,殷,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了。最后一座孤零零的城,立在敌人和殷之间。 这座城,叫梨。


——她的名字来源于城中盛放的梨花。每到春分,连绵不断的梨花开在城外的山林,开在街角巷尾,开在富贵人家的庭院。纷繁的花朵就像突然而至的雪,乱琼碎玉覆满整座梨城。阵阵甜香总会随风在梨城上方萦回飘荡,暖软的东风,熏醉了一个又一个的诗人。 

只是越是洁白美丽的花朵,就越容易染脏。

我疯狂地希望一切很快地结束——开城,投降,在我来不及感到悲伤和耻辱之前,让他们尽管带走我的粮食马匹和箱底的首饰,然后留下我和我家人的命。 

直到我听到了一声炮响。 拼命压抑着心头的狂跳,我翻遍了小小的屋子和庭院。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我的丈夫。而喊杀声像是可以从城外直接穿进我的耳朵。

我和其他人一样涌到城下,却只见狼藉烟尘。 

乱世中又怎会容得下太干净的花,和不肯低头的人。

———————

一瓣梨花慢慢落下来。 “还要去督战?”我收回望着窗外大片梨花的目光,问向他。声音多少惶然。与此同时他正背对着我擦拭着一口染了血的宝剑,剑刃上有三个豁口,深深浅浅的伤痕啸出寒光。

 “是。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回来。”他的动作未停,却忽然转过头笑着看我,“你有没有偷偷测我的胜负?” 

揉成一团的手帕刚刚展开。我不经意又收紧了手指,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敢。”

 只一夜,我眼下青黑一片,双眼却似两团烧起的火。若不是见他在天亮时推门进来,我已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枯坐一夜的代价是他能够完好无损的回来,已不能再值得,纵然这一夜无比漫长,再见到他已恍如隔世。 

只是一夜可以如此侥幸过去,那今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该怎么熬过? 

“不要这么难过,素。”他耐心道,“既然十年前我们能把他们打退,十年后也未必不能。”

数不清的语言争先恐后地要被吐出,却艰难堵塞在我的喉咙。不,这次不一样的。难以抑制的恐惧让我的嗓子发干。我不敢占卜,但有些东西,人的眼睛,同神一样看得到。

 “素,你等我就好。”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剑身已然重现光亮,他立即收敛了笑意,匆匆道别后便转身握剑出门。脚步急而坚定。

 我好容易等到门严丝合缝的与门框咬合,然后扑到窗边看他离去的背影。鞋底踩在青石上的声音已远,而来时路上梨花正是纷撒,净白如雪的花瓣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一滴泪忽然流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拼死去战呢?夏的气数已经尽了。一个猜忌无道的君主,一个即将死去的政权……多少人该给他陪葬呢。 

我微笑着说。蜂蝶追逐着落花落过我的窗子。没有人听见。

 他说,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放任它走向结局,那是懦夫的行为。 

——他叫重安,是我的丈夫。也是正领着城中男丁踏着死去城主的血与敌人奋战的校尉。而我叫缇素,是梨城唯一能活着卸任的巫女。

我能活下来,都是靠了重安。 

虽然当初不顾规矩坚持要在一起时已想到了种种后果,但再回想起当初火刑架上灼人的火舌,想起他背着三把长刀冲进刑场,想我与他携手走出火海的一刻,仍觉得像一场大梦。可无论如何,我们中就是在一起了。这就够了。 

我本以为我们会长相厮守下去,又或许安逸的生活让我忘记了居安思危的本能,直到劫难临头,他甚至不肯曾问过我占卜的结果,便义无反顾地投身战场。 

他不是第一次血性,也不是第一次任性——我早该想到的。 

只是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碰一根蓍草。 


正思绪纷乱,心头却突然一阵呕逆,我用手帕掩住嘴,却只是不住的干呕。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我颤着手试探自己的脉象,竟不知该喜该忧。 不做巫女之后,我也试着学过一点医术,即使粗浅,皮下异常的跳动也明明白白告诉我这不是错觉。

我本该狂喜,却只剩恐惧。 

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就在战火烧起来的时候,在重安上了战场的时候。 

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忽然发狂地将窗口的蓍草撕掷在地上。

我在也不想知道什么命运,再也不要像一个救世主一样预测未来了。

从前当我只是孤身一人的巫女时,我可以无牵无挂,可现在,我不能让我的国家死去。 更不能让自己死去。 


我重拾起了针凿,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我捧着手里柔软的婴儿衣物,慢慢在衣襟上绣着一瓣一瓣的梨花。绣一针,城外就响起一阵喊杀声;再绣一针,又是一阵喊杀声。 

重安不再回来。我开始每晚梦见一个孩子。 他有着琉璃一样澄澈的眼睛,他叫我娘亲。 

其实在不久之前我和重安还设想过他或她的出现,我们想过很多次他的模样,想过他以后该习文还是习武,或是嫁个怎样的人家。那时的我们甚至为他想好了名字——长乐,长久的安乐。

 而现在,他的父亲在前线厮杀,他的母亲在一针一针缝着他的衣服。 不知谁能来给他一个长久的安乐。 

————————

重安第二次回来的很突然,我衣襟上的梨花刚刺到一半,银亮的针从花蕊中穿出,停在我鼻尖下方一寸的地方。 他及时的接住下落的衣物。温柔得就像是扶起跌倒的长乐。 

他说,我回来了,素。然后走过来,拥抱我和长乐。 

还是他的笑容,我疲惫地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想。还是他的味道。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很快。我像从前一样为他泡好茶,放在院里梨树下的矮几上,等他修补好他的铠甲战袍,就坐在树荫下喝着茶,看着我绣花,听我讲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一直到他离开,我们都默契的不曾提及现下的战况、他几乎破碎不堪的铠甲、身上浓重的血腥,还有他残缺的右耳。 

他说我身子不便,不能太劳累,只让我目送他离开,像一个月前一样。于是我扶着门框,看他熟悉的笑容向我告别,另一只手,慢慢覆在了日渐隆起的腹部。

 ——春天就要过去了,我的孩子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想听他亲口叫我娘亲,像我梦里一样。可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重安!带我逃走好吗?”看他即将消失在梨花之后,我忽然脱口喊道。 霎时间,连城外隆隆的炮火声,都似小了一些。 我被抽干了力气般倚靠着门,眼里已不能再凄惶:“我们可以逃走的,重安,我们可以去找另一个没有打仗的地方,我们还会有一个家,一段安逸的生活……就算为了长乐……带我 走好吗?!” 

重安转过身看着我。好看的眉头此刻拧紧出深刻的纹路。 “我们还能去到哪里?”重安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颤抖,“殷早就封城了,往前就是狄人的军队。素,你该比我清楚,我们躲不开的。” 

我们为什么不投降。我的嘴像溺水的鱼一样张合,说出的却是:“我有孩子了。重安,我们有长乐了。” 

世界一下子静了。静得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脸颊的肌肉微微扭曲的声音。

 “对不起。”我听到他这么说,又或者只是被放大的幻听。

他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看着他只一个月就急剧消瘦下去的脸颊,忽然有些陌生。 就算他能带我离开,还能带一城的人离开吗?他不肯背叛任何人,包括国家。他有着近乎偏执的责任感,要他弃城逃跑,还不如死了痛快。我太知道重安。没有人愿意投降,我也爱我的国家。可是我还有我的孩子,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罢。 

国之不复,家何如哉?! 

远处却传来紧急集合的金柝声。重安深深的望了我一眼,便提剑纵马而去。

 远处的城墙燃起冲天的火光,经月不曾熄灭。 

——年轻的血,是最好的燃料。 


再接下来的半月里重安没有回来。 

衣襟上的花瓣还是没有合拢,跪在门外求我占卜的当地乡绅却终于昏倒被人抬走了。

 我站在院门后,听着外面清晰又模糊的的哭泣声,德高望重的老人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戳在地上,最贤良淑德的女人都在咒骂我,无数只手在指指点点。

 我的丈夫在前方为保一城性命尽力拼杀,而我躲在后方,连最小的一份力也不肯贡献。 

我确是自私的,我没办法不承认。我没有那么崇高的责任,去编造一个谎言安慰曾经想要放逐我甚至杀死我的人——当然,如果不是继任我的巫女死在占卜台上的话。历任巫女都不会长命,这种预知未来的能力无异于逆天而行,而代价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性命和十几年寂寞年华。

 最重要的是,我还想给自己留一分希望。就好像只要我不触怒天意去提前知晓运数,败局就不会那么确定。于是我们,我和崇安、还有长乐,就有活下来的可能。 

我拼命地祈求着,摇摇晃晃走在水面上的唯一一根浮木,我希望自己不要沉下去,因为我有我的家。 

至于其他已经淹没在水里的人,我可以为你们流泪,但我无法为救你们而让自己死去。 ——毕竟,我不是神啊。

因为战争的缘故,平日里最荒凉的寺庙而今都香火鼎盛。神成了最炽手可热的商品。人们不顾自己的口粮已经贫乏,也要每几日便虔诚地为那些泥像送上最好的贡品。从麦黍粥到肉糜,五花八门,一直堆满了供桌。然后整桌整桌地烂掉。

 腐烂的气味传得很远。

渐渐地,开始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亲人都死去的孤儿,在半夜偷偷潜入寺庙里。 最初他们小心地收敛着自己,只是捡一些即将坏掉的食物,吃之前还会先双手合十乞求佛祖恕罪。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拿起了一个女人刚刚放下的野菜包——热气腾腾的,新鲜的食物。

 我想他的手心一定紧张的出了汗。但什么犯了禁忌,坏了什么德行,那在久违的食物香气和生死不知的明天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学会怎样在这个穷人吃不到时候填饱自己的肚子。有虔诚的信徒诚惶诚恐地跪下请求佛祖原谅,也有年迈的教书先生,颤抖着胡子斥责过“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只不过这些还有着宁折不屈的骄矜的话语,早已经淹没在越来越大的咀嚼声中了。

其实我一直在想,即使要被迫去吃掉自己的信仰,也没有叛城没有逃走,是不知道该怎样离开,还是一种心情比膜拜神还沉重呢。

 我只坐在我的家里,远望着寺庙的尖顶,以及更远处细而浓重的烟。 我不知道我们在下世卑微地忙碌着,企图保护自己最后一切的同时,神是不是在天上看。 

我所能看见的,只有泥塑微垂的双眼。 不见忿色。 亦不见慈悲。 这终究是我们自己的战争——


推开封闭已久的大门时,我清晰地看见细小的尘土在我身前纷纷扬起。 

我知道,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


 看着前一刻还被诅咒着的人突然出现,已经要散去的人群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示意他们看我身后规模巨大的占卜阵,耗了我足足五个日升日落。 前一刻还形态各异的乡亲齐齐跪下,几百只眼睛聚焦在我身上。黑色的瞳孔里有着和重安一模一样的,绝望的火。

我举起手中焦黑的龟板,用最大力气喊道:“神降谕,梨花不败!”

 远方炮火轰然炸响。大地剧烈震颤,一群手无寸铁、衣食不保的百姓,稳稳地跪在地上,向着我的方向,几百支火把同时燃烧。

 “神佑梨城!” 

“神佑梨城!”

 越来越高的喊声,呼应着刀剑血光,直冲上天穹。神,这次,你可听见? 

即便饥饿死亡不曾削减分毫的,来自于心底最真实的骄傲—— 我只要在我的国家我的土地上享受我的生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人们已经迫不及待的奔走相告。我微笑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慢慢关上我的大门。 

笑容一瞬间僵硬在脸上。腹中剧烈绞痛,我强撑着让自己镇定,然而刚迈出一步就已经疼得蹲下来。五脏六腑都好似搅在了一块,我拼命吸气,却仍感觉全部意识正同空气一起,都在离我而去。 

人在剧痛的时候会出现幻觉,比如我竟然在我的小院子里看到了刑堂。 黑面的判官将手中的生死签掷到地上,我跪在下方,双手沾满了血,表情似哭似笑。 到后来腹痛已经不是那么明显,只有胸腔左侧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疼的要碎裂了。

 我终究还是预测了未来。

未来里,没有梦中的那双美丽眼睛……没有梨花。
空气中仍弥散着不知名的险恶药味。我呆呆地靠门后坐着,血迹干涸在我的大腿。我回想起重安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回想着他拥抱我和长乐的温度,想起那朵没绣完的梨花,还有我说的那句话:等到梨花变成梨子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他了,长乐,我们的孩子。 

——春天就要过去了,我的孩子,离我越来越近了。 


———————


后来我停下了绣针,喊杀声却一直未停。从冰雪封城一直响到到春暖花开,一转眼,已是三月。 而我们,竟还活着。 

世人开始另眼看待这小得几乎不起眼的梨城。这在破竹之势的赤北狄军铁骑下,已经不能仅仅说是一个奇迹。

 也许真是那一句预言生了效?梨花已经在城中各处渐次盛开,第一次让人觉得张扬的花朵,就像一个充满文风的,温文尔雅的城镇,却在外敌入侵时显示出的强硬与坚韧。 一直无往不胜的狄人终于也尝到了难啃的滋味。太久没这样挫折过的他们渐渐焦躁起来,而重安便趁机安排士兵在夜间吹起赤北之地的民谣,夜幕四垂时,被烟尘熏得黧黑的城门上总会传来极凄厉的乐声,仿佛野兽哀叫,听得人一阵阵的发冷。开始有狄人偷偷逃离军营,几次莽撞的进攻也是没了章法,竟被重安他们连击退了几十里,不得不鸣金休整。

 狄人狼狈退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太久不曾听过的获胜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沸腾了。 就像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见到了一丝曙光,为了重见朗朗天日,那么曾经付出再多的辛苦再多的血汗,又有什么可惜? 

那一丝光明的回报,已经值得。我们的骄傲,终于守护住了我们珍视的一切—— 

人们满眼笑意地敲开我的院门,恭恭敬敬地对我道贺,感激着我那及时的占卜。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笑容了,自战乱以来。一时竟耀眼得让我有些恍惚。甚至几乎让我认为,我伪造的卜辞,说出来一样会成真 。

——几乎认为,长乐还在,梨花还在,我们所想要抓住的一切,都不会离开我们—— 

初捷之后,所有的战士都回家团聚报喜。重安也是。他来不及问候便紧紧地拥抱了我,声音透着闪烁的希望:“素,也许我们可以活下来。” 他的眼睛那么亮,好像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偏过视线,温柔地摸着他沾满硝烟尘土的头发,叮嘱他:“也要记得休息,大家可都指望着你呢。” 重安对我安慰般的露出一个笑容,又问了几句长乐的事,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前线。

 真是个粗心的男人。看着他离开,我微微地扬起嘴角。这样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小腹已经平了。就像个孩子一样。 大概他还想着怎样打退蛮子,让我们母子俩过上安稳的生活吧。我笑了又笑,却还是想不出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眼睛开始干涩地痛。 

过去的几个晚上,总是望着窗棱映在床头的阴影,一遍一遍地数。方有了困意,入梦便是那双美丽的眼睛,没有声音,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流泪。

 我视若生命的孩子。 

还没来得及叫我娘亲的孩子。 

让我支撑着活了这么久,不敢放弃任何求生念头的孩子。 

在我们看到曙光的黑暗前,被我亲手抛弃了。

 而之后的战局就像对我的嘲讽一般,重安几乎是无往不克。不可一世的蛮子被打得节节溃败,勉强着且战且退,已是狼狈不堪。 

全城欢庆的时候,我闭门拒绝见客。是夜,我在院里坐了一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只是陷在藤椅里,听着外面越来越沸腾的声音,连假装微笑都笑不出了。


将蛮子逼退到螭江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殷。朝野上下,无不放下心来,山呼万岁。 重安跪在殿下,满心喜悦地请求皇帝增兵,彻底击退北狄,却见所有人都瞬间变了脸色。高高在上的君王沉默许久,只淡淡说一句爱卿一路风尘辛苦,且去休息罢。

 一腔热血的心忽然冷下去。重安慢慢地叩谢上位的帝王,一双手紧握成拳。 

三天后,同重安一起返回的是颇为壮观的护送队伍——还有即将送到敌军将领将手中的诏书。尖细嗓音在剑拔弩张的两军中颤颤地念着,似要尽力保持威严。在他身后跪着一地的,是要与自己家国共生死的热血男儿。

 奉天承运的皇帝,在他的诏书里朱字清晰地写着,除殷及其附属台、罡、岙、雪藏四大城邦,螭江以北三州二十一城丰饶土地,尽让赤族首领,并附夏锱百斤,麦黍二十车,牛羊千头。 至于奴隶、锦帛、金银器皿更是不计其数。 我们前方流血换来的胜利,竟只是他议和的筹码。割地赔款,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最初城中的人远远听见那声音,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红衣的宦官举了明黄诏书,小心翼翼地示意敌军首领接旨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利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曾痛斥过“世风日下,国将不国”的老先生猛地摔了手中的酒坛,仰头狂笑起来,像是看见了最滑稽的一出戏,笑着笑着,脚下一晃,一口鲜血便喷到半空! 

夕阳越发的红了几分。所有人都是呆呆的,就像丧失了语言和行为的能力,没有人动,没有人再笑。
“恭祝陛下,千秋万岁,世代长安!哈哈哈哈——————” 老先生醉笑着倒在路上,嘴角源源不断地涌下鲜血。只是他至死也要拼命睁大的双眼里面,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梨花落下来,盖住虔诚信仰着他的子民。 

————————

 什么是“真实”?

 一个地方流血的时候,另一个地方可以虚伪地笑,若无其事地做见不得人的交易。 宦官仍尊敬地高举着手中的诏书,然而许久没有人来接。要不是没有好好的巴结皇帝近旁的大太监,这等事怎么会轮到自己?这样想着,让他更是惶恐。正心乱成一团,一只铁与血的手掌伸出来,抓住了他托举至头顶的那一卷华丽锦帛。 胆战心惊的宦官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感觉脖子和背心皆是一凉,只来得及张了张嘴,头颅便不受控制从肩膀滚落。

 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眼神,狄人的首领回手又是一刀。 嘶啦一声,一个皇帝最后的自保与虚荣,在四溅的血光里,成了漫天飞舞廉价碎片。 

与此同时,每个夏国人的心里都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 

下一刀高高挥出,劈向已经出现裂缝的,最后的屏障。 阵前的狄将故意用夏语对自己的士兵喊道:“看这些夏人的软骨头!!!我们赤北的勇士、屠狼的男人!竟然输给过这样的人!!今天我们非要杀了那狗皇帝,血了十年前的耻辱!!” 话未落音,手中的鬼面板斧已经重重地砍上一名士兵的头颅,飞溅的血花和脑浆,比任何一次都艳丽。

 不知道远在都城深宫的君主,是否还在得意着自己英明的城下之盟呢。


炮火隆隆地响了一夜。 又响了一夜。 直到攻势暂缓,筋疲力尽的战士们却也不敢放下手中的刀剑片刻。因为再没有人能援助我们。连夜呈递给皇帝的奏折如石沉大海——国都的存粮不再给我们调配,援军更是杳无音讯。 曾经的一线曙光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梨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离乱之城。 

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在你面临绝境强撑的时候,忽然有只手对自己伸出,正欣喜得心神松懈时,那双手却猝不及防地把你推向了更深的黑暗。

 我们还该相信什么? 值得我们守护的,还有什么?

——最初的一段时间还有消息从殷传来。诸如官员们开始纷纷收拾细软逃去别国,诸如皇帝已无暇管理混乱的局面,只是将宫门重重落锁,让最后的三百禁军铁桶般围住自己。 这也许这是这个昏庸的皇帝做的唯一一件还有那么点骨气的事,他没有和那些大臣一起逃往别国,而是守在了自己的土地上。亦或者只是因为他无法再去其他国家做一个君王。权与利,越是挥霍无度的人越是放不开。 

再后来,梨城被重重围住,就再没能听到什么消息了。大约,也是没什么新鲜事可言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周。只是一天一天地挨,竟好像已过了一月。 对这个国家彻底绝望的我们,却已经无路可逃,除了咬紧牙关死撑。人们拆了自己的房子去修补城墙,由老人和小孩将一袋袋泥土木料砖石扛上城墙,垒起一道道屏障。全城最后的粮食都被聚集在一起,每日只送上固定的份额到前线,而其他的人,可以吃树皮,可以吃泥土,虫子,什么都好。很多人到后来腹胀干呕得什么也吃不下,却没有人动那些粮食分毫的心思。

 前方北狄的攻势越来越激烈了。最初是一天一次,渐变成一天三次。发了狠一般。每一次击退他们的进攻都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城东医馆的幸存的每个医生们都要照看几倍于他们伤患。这些人里有的是受了箭伤,有的是伤口由于太简陋的包扎处理变得恶化,还有的是被炮石砸断了腿,或砸烂了手臂。所有漂亮的衣裙都被剪成包扎伤口的布条。便是这样也是远远不够,于是换下来的伤布就要及时清洗。

负责缝补清洗的是年轻的女孩和媳妇。她们纤细的十指搓洗着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只穿给心爱之人的衣裳。现在却沾满了另一个人泥土脓血,以及虱子。很多人都看到过这些女孩子们。她们红着眼睛把手中的布料浸到有些浑浊的溪水里,血迹就像一尾尾鲤鱼在水里化开。 

更多的人们已经没有时间悲伤,因为每天都有新的伤员,每天也都有新的土堆木牌被竖起。死去的战士和饿死累死的人被草草埋葬在自己家中的梨树下。相对于挣扎地活着,也不知道就这样死去,会不会更幸福一点。却仍然没有人肯放弃。

 我亦跪在我的院子里,守着我的法阵。太平盛世出身的巫女,能力终究是有限,我是翻了许久的旧时典籍才做出了这个粗糙的守卫阵型。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维系这城墙不塌多久。 只知道,能多撑一分,便是一分。 我们如此艰难的活着。但我们还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对命运的嘲讽。

 一树树梨花,开在一个充满战火硝烟的残破的城。也许是天气渐暖,甚至绽放得更加洁白灿烂。 

谁说的天命,谁要谁许的未来? 

炮火声格外猛烈的那个晚上,我昏睡在法阵旁,竟做了梦。 漫天彻地的梨花,银光闪闪的铠甲,生死不弃的爱情。 猛然醒来后,已经记不清梦和现实,只是恍惚有些出神,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到来了。

忽然心口一阵剧痛,我迅速捂住嘴,便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淌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手心的黑红,竟怔了半晌,直到一向安静的大门忽然被慢慢敲响,才匆忙擦去嘴边的血迹,整了整衣摆,起身开门。

门外是不那么意外的人。 

重安静静站着,月光躺在他半边脸颊上。 我很想好好看看许久不见的重安,但他的眼睛在阴影里,我看不清。 

于是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指不受控制地想去触碰。 在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那道光就要来了。

 “重安,告诉你个不坏的消息,”我软软的靠在他怀里,撒娇一般,努力伸出手去描摹他脸颊的轮廓,“你上次回来的时候,长乐就已经死了。我把他打掉了。” 指尖下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所以啊,你只要背着我的命……所有罪孽,都有我帮你承担,我是不是……很爱你?” 

玉石俱焚。这才是我看见的,我们们真正的未来。 

我微笑着,身后半截寒光正透出来,虽然蒙了烟尘多了刮痕,却依旧那么锋利,一如当初。 

他拥抱着我的手臂都在颤,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坚毅。他说,我要他们攻破这座城的时候,所得到的也只有死去的花,和死去的人。

 这时我才发觉他竟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白袍,梨花落满肩头,仿若缟素。

 ——守一个不可能安宁的城,护一个即将倾颓的国都。却不能退不能逃,唯有战死方休。

 他的眼里半分光亮也无,看得我一阵心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早已经知晓了结局的人,总是会被剥夺一些惊喜,不是么。

 虚空里长乐漂亮的眼睛在望着我。像是悲悯。我们如此试图与天争命,最终也不过这般下场,是不是有些可笑?我只是疲倦得不想回答。很久之后,似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额头上。我较他还是幸运的,我想。他终究是没有让我看到国破人亡的那一刻。没有让我看到他的尸体。

 便是如此,别无他求。


——————【结】————

 他紧紧地抱着缇素。

熟悉得纠缠入骨血的味道,终于随着梨花在他世界的尽头落满。

 她为自己迈下神坛,为自己生儿育女,共享了五年安静时光。 

重安此生已无可回报,唯有赠你一场平静死亡。

愿来世倾尽我一生所有,偿此世负你。 

天光微晓。满城的梨花竟悉数凋落,盖着满地亲人的鲜血,大地一夜之间苍老。 

他不再说话,只是举起了刀。 最后的三百死士都举起了刀。眼泪已经在逝去的夜里干涸,而刀锋上血的气味仍在弥散,妻子的血,是将刺入敌人胸口的毒。

 远处马蹄扬起翻涌的尘,自天边滚滚而至。 

活着的或死去的人都在等待着。 

等到火光冲天而起的一刻,残破的城墙轰然倒塌,三百个缟素的影子,踏着满地死去的落花,迎上欲燃天光。


 世事一场冰雪,死生不过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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