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空屋里的女人

“也许这一切全然是空想;是一个未经世事的灵魂的幻梦。”

(一)

一年前我住在一间笼子里。几平米,墙是泥灰色,天花板像湿的,窗户是木头框,床头摆一张旧沙发的拐角,皮子雪花似的裂着。我躺在一条的床上,脊柱被硌得生疼。抬眼只能看见对面墙上支着的一块老床板,无处可放,就杂物似的堆在那,实在突兀地丑,我只好在落满灰的条形木栅上贴了牛皮纸印的电影海报:两杆大烟枪,发条橙,洛丽塔,低俗小说;俏生生的脸盛开在那贫瘠里,恍惚倒有几分破烂的格调了。它立在那,和这间屋子似的,和我这个人似的,用别人精致美妙的思维造物装衬着,可破床板还是破床板。

我那时躺在床上,整晚心里只有一种想法:我可不想死在这。我为此大发脾气,翻来覆去地痛哭,把头埋进被子底下,指甲隔着单薄的床垫扣进床板糟烂的木头里。我感觉自己是只被挂在柴房里的金丝鸟,因此愤怒得不肯啼鸣,又感觉自己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每一日日消沉下去。我像哑了,在折辱的困境里嘶声,可谁在折辱我呢?我不愿去想。我必须要相信是有人在折辱我,否则我难道要责怪自己吗?当然我是责怪的,可是无关痛痒,不咸不淡,只是说上几句心里好受罢了。

所幸,这种不好受没有持续多久,但不是我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只是我投机取巧,换了新的环境。

当我终于一睡到羽毛床上,眼前暂时的忧愁就像甜梦,沉入黑暗,消散于黎明了。我睡的那样香甜,醒来时太阳已经暖洋洋地把我罩住。我在刺眼的光线里睁眼,先摸着火机点起香烟。吸气。吐一口烟圈。烟雾一丝丝穿过光幕,浮在云端。美极了,今天已得过且过,明天或许也如梦如幻。那么未来的可怖又怎么在我的脑里闪烁不安呢?

在这使人陶醉的美妙暖阳下,我理当情意醺然地开始一场新的爱恋。

我这次追逐的恋爱对象是Mori,一个美人儿,一个冷艳的女孩。齐肩红发,缠在颈子上,扫在皮衣上,像为我点一把火。我从街的一头走过她,参差的发尾就在我脸边飞。我真爱她凶巴巴的模样,她对人不屑一顾时,我最为她神魂颠倒。我假装无意地接近她,称赞她所喜好的,唾弃她所厌恶的,分寸拿捏需要精妙,既要同仇敌忾,又不好喧宾夺主。几个月后,她果然视我为友(我清楚的,她们这些孤独美丽的躯壳),乐于与我分享她的点滴。白日里我们用零碎语句时时回应,到夜里便敞开心扉,谈天论地,谈起私密情事,谈起性与暴力。然后我称赞她的身体。

我称赞她的裸体。

“我想把你埋在红玫瑰里,”那时我说,“你的嘴唇和指甲和它一样嫣红。”

她躺在那,像一卷柔软的画布。我把她慢慢打开,展平,抚去褶皱,为她持起画笔。

我在她高耸的双峰上绘画,在她朱红的果实上取色。我的画笔蜿蜒曲折,勾勒过她瘦削的下颌角,她柔软夹紧的腋窝,她温床似的小腹。我的画笔停留在她的脚趾。我的画笔描绘过她每一只脚趾。细巧的,染得嫣红的脚趾。

我亲吻它们。它们就像一朵花的花苞蜷缩合拢。

“打开,我亲爱的,为我打开。”

我耐心在那朵花外轻声说着。然后花朵盛开,山涧流淌清泉,河流盛满牛奶,树下掉落果实。红的发腾起血雾,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们拧亮一盏台灯,坐起来吸烟。凌晨三点的外面下着暴雨,窗户被砸得尖叫,谁也睡不着。我光脚下床够到书架上的烟和打火机,摸出一支,夹在唇里点了,就塞给mori,我再抽新的一支。

mori只穿着我的吊带睡裙,抱起膝盖,静静一口一口吸烟。我侧卧在她腿边,脸颊贴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我们的烟雾缠绕在一起。我头顶的桌上,小灯微弱地亮着,那些烟雾就自觉去靠近它。

mori卸了妆的样子很素净,像一只缩起来的细雀。她的嘴唇很淡。又很薄,没有口红时只好是两片绵软脱水的花瓣。我想亲吻她。她的眼窝很深,眉毛秀气得像一条细线。她真漂亮,我只是痴迷地看着她,嘴唇便微微发热。它想要亲吻。想紧贴着温热的皮肉,摩挲细腻的汗毛。吻她的脸颊。她瘦得硌人的下巴骨。她绒毛细软的鬓角。她热的眼皮。湿漉漉的眼皮。我于是撑起来亲了她,亲在嘴角上,我们两人的烟雾终于并作一块。我把头倚靠在她肩膀里,她也亲我的耳朵,我很痒,把她抱得很紧。

我没有告诉mori我刚刚想起过一个人,在抽烟之前。或许仅仅想起来一些失败,各种各样的失败,在雨声里越放越大,终于变成一口钟扣住我,震耳欲聋的回响里,我竟然想不起过去除了一千个一万个失败,淘洗后的记忆还有什么。人因成功获得的欢喜都存在于对未来的期望里,因为成功是不牢靠的,失败却是盖章后不再变更的,因而你的欢喜也是不牢靠的,摇摇欲坠站立在失败堆积成的危楼上,一阵大点的雨,一片烈些的风,你的失败就会四散崩塌,扬起阵阵烟尘。轻而易举地,旧的欢喜被埋葬,在坟里成为新的失败:它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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