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立秋 (一)

立秋之后,会一天冷似一天。 

 *

伏天尚未过,大皇子已穿了夹衣。

一袭暗花坐江蟒的圆领红袍,衬得身段俊俏风流,也衬得一张脸越发病态地苍白。此刻,正值晌午,城中还未起市。煌煌烈日下,只烤着两行干瘪的垂杨柳,簇着正中一条黄土阔路,路上只零零行着一辆马车。车辇力求平稳地驶在官道上,故至冀王府颇需要些时候。这车厢密不透风地挂着夹棉帘子,赵烨歪在车里,不停拭着额头的虚汗。

他已不该顶着日头出门,更遑论多受颠簸,然而他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一手捂着胸口,只匆匆催促着随从“加快些速度”。


徐林一路快步走向观澜亭。 

除冀王赵京外,参知政事陈文清也在,徐林垂手行至外间门前,敲了三声,等赵京话音停下来,才躬身道:“大皇子殿下驾到了。”

陈参知脸色微变,赵京倒是有些惊讶地笑笑:“皇兄突然到访,怕是要怠慢陈大人了。”一面吩咐徐林准备迎驾。不料,还未出游廊,对面已步履匆忙地来了一行人,赵烨扶着亲侍徐法在最前面,走得喘吁吁的,一张脸煞白得要昏过去似的。

赵京赶忙丢下陈文清,三步两步迎上去接过赵烨:“皇兄何事要这么急?不能打发人来同我讲?倘若感了暑气怎么办?” 
 
赵烨抓着赵京的手,气息方匀了些,一抬头却见陈文清走近行礼,脸色越发难看——“原来皇弟家里已有贵客,是我来的不巧了。” 
 
赵京有些摸不着头脑,陈文清忙惶恐深揖一礼,称自己不敢打扰二位皇子共叙手足,又向赵京再三谢先辞之罪,就匆匆离开了。赵京只得派徐林相送,自己拉着大哥到背阴的书房,遣人准备消暑茶,要赵烨坐下慢说。 

赵烨未坐,却只眼盯着赵京:“你和那陈大人,聊的可好?都聊了些什么?”

  “随意说了些国事罢了。”赵京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料赵烨竟勃然大怒:“是了,你与陈大人谈的,当然是'国事'!有关换储,怎不是国之大事!”

 赵京惊骇异常:“我何时想当太子?大哥你怎如此不信我?” 

赵烨咬牙忍了些火,来回踱了数步,自袖中抽出一封奏折:“这老不死的已经打算上奏折给父皇,'大皇子久病积弱,恐不堪社稷重担;而二皇子有仁厚之心,亦有雷霆手段,帝王之选,非泥尊长,举贤为用,古已有之'……好个不堪重担,好个帝王之选。若非我消息灵通些,倒也成全你们一桩好事了!” 

赵京竟不知有这些事,只觉头痛。 

“我与陈大人也只谈了久未降雨,今年收成怕不如去年,而西南诸族近来似有不稳之象。他也不曾提及换储一事。但他若有这份心,我少与他往来便是,何必大哥忧心?” 

他答得真切异常,赵烨一时也无话可说。 

 “二弟,”他就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抓紧了赵京的袖子。他的手指抖得那样厉害,仿佛要把赵京袖口那团花都揉碎在指缝里,“大哥待你那么好,你可千万不能害大哥。”

赵京把手放在大哥手上,用力握了一握,字字清晰地对赵烨说:“我怎么会对大哥不利。”

 “那就好,那就好,”赵烨像得偿所愿,连笑了几声,忽然抽回手急忙以袖掩面,就是一阵恶咳。赵京知道他动气兼受暑,引得恶疾又发作,急得扶他坐稳,又为他抚着后背运气平息。早有大皇子身边随侍的宫人跪奉上备好的丹药,徐林又端上茶水,赵烨捂着嘴,颤个不住,却要先看宫人试了银针,才肯把药服下。赵京在旁看着,只是不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烨算是缓过来些,要动身回宫,然而却被赵京拦下了:“大哥许久不曾到我府上,好容易来一次,却是因为弟有过失,要劳兄长兴师动众地来问罪。正是暑天,倘若回去的路上再车马颠簸,病症加重,岂不是弟的过错?”便强留赵烨在自己府里休息一夜。赵烨有心安抚,也就不做声,就只打发了几个宫女回去请安。

冀王府上一间卧房总是洒扫干净的,稍作收拾便可以请赵烨留宿。他自己的带来的人自然留下来伺候,赵京仍派去两个懂事伶俐的小厮,自己又看着赵烨歇下,方才回了书房,脑子里还想着今天这种种事。 侍女殷勤倒了茶,放在赵京手边。赵京正端起来,却发现那是与赵烨刚服了药的相同模样的茶盏,一摔手将它撂回桌案上。温良适宜的茶水泼泼撒撒,就溅在他的袖口。

他虽心生坦荡,从不肯沾惹种种争斗,然而被自己至亲至爱的大哥一次次猜忌,滋味也并不好受。

但对大哥却也是怨不起来的。 

赵烨也本是意气飞扬的一朝太子,温文慈爱的大哥,但四年前突然一场大病让他几乎丧命,尽管太医竭尽所能,还是落下了不时咯血的毛病,身子也一直靠药吊着,禁不得一点风。恶疾无形横亘在他本该顺理成章的即位上,逼得他草木皆兵——同为皇子,竟要比同朝为官,需倾轧竞争上一番,才能坐上关键的位子。可他毕竟是赵烨的弟弟,是血脉相融的手足,怎能害他夺他所求?

他该坐这王位,便只管坐。除此之外,四方但有异动,朝野起微言议论,都有他赵京在,何须担心。 

只是赵京不禁又想,他是否真能撑到即位那一天——他近来好像又瘦了。方才拍着他的背,几乎能清清楚楚摸到他每一条骨头。赵京叹了口气,明天该要徐林寻出父皇旧赐的灵芝膏,只是不知大哥会不会吃。他作为老二,处在太尴尬的位置上,和大哥的关系像悬在头发丝上的利刃,尽管他一动不动,可仍或许有风,有蚊蚋鼠蚁。而利刃落下来,又会伤谁最深?

赵京看着窗外明净透亮的天色,日照渐稀,云卷云舒间风不似从前闷沉,竟有了些清凉活泼的意味,记起还有几日便是立秋,而常年戍边的三弟该回来了。赵京心情又好了起来,想着一年未见,三弟不知又长高了多少,累瘦没有;边疆军旅铁定是苦的,得趁着这次好好补偿他一番。 

手足兄弟总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要扶持提携这走一辈子,不然怎叫手足。

 

 

评论(11)
热度(17)

© 闲时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