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幽冥城

C1

你以为你的触手已经摸遍实体的边缘,以为你的双眼浏览过所有物质的存在,以为一切信息凝固于一个微小的立方,以为你见证一切能见证的,便知道一切可知道的——不,远远不够。一个最小的例子,你不知道幽冥城。每个城市都有城市之外的城市,你看不见,它真实存在,供死于非命的魂灵有一个天堂和地狱之外的去处社交。

死人的城市和活人的没有区别。告诉J“幽冥城”的人也这么告诉他:“没有新鲜事”。J信了,自然也信了之后的一系列无人能佐证的说明,诸如每个城市都有它特定的入口,而知道入口也没什么用,幽冥城打开的间隔从来不固定。“尽管,”那个人说,“你尽管当做打发时间,每天11:59就准时到格劳里酒吧后巷里等着,那儿没有灯,只有一面涂鸦过很多人撒过尿的墙,这就是你要的入口。不要抱怨,你不知道旧金山的幽冥城入口是一个公共厕所里的第三个小便池,旧金山的守门人因为这事天天向上面发报告抗议,活人就是比死人抱怨多。”


“你看,这不花你什么时间,只要每天11:50去酒吧叫两杯酒,11:59的时候准时去看一眼那面墙。然后,通常来讲,12:01,什么都没发生,你可以抽支烟,也可以直接回家去,吃一份速食蛋白,洗个热水澡,睡你属于活人的觉,让你在一天过去之后还能迎来新的一天。”


J从“格劳里”后门钻出来。冷风让他竖起了大衣领子,他搓了搓手,用指尖点火器点了支纸卷烟——f带出来的臭毛病,不愿抽更廉价的电子烟包括神经烟,为此他们开销不少。f则得意洋洋称为“老派作风”。烟灰很快被冷风吹得到处都是,连同一些还在燃烧的火星。一支烟还没有烧完,数字时钟刚正不阿地跳到12:00,J把烟屁股在脚底下踩熄时则是12:01。他捡起烟头丢进垃圾桶,熟练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出巷子,招来一辆公用租赁式小型汽车,坐进去,把温度调到最高,呼出一口白气。我感觉自己被骗了,被那个什么“守门人”,J心想,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真假,只知道一个愚蠢的传说,一个糟老头酒后的胡话,我还要对自己说,不,传说并不愚蠢,是你愚蠢,愚蠢地愿意相信它……并日复一日。

f,你一死了之,汽车发动时J不无嫉妒地想,你真轻松得意,可我还要操心怎么让你上天堂。


“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J.M.平静地比划了一下他套在灰衬衣和灰套头衫里的胳膊:“几乎和我们分别的时间一样久。”

J说话的时候Fine注意到他衣服下的肚子松软,短头发是染黑的,好像二十年前黄毛皮衣的精瘦小子已经消失无踪。J看到她的眼神,也从上到下打量过了Fine:瘦得有点凸出的颧骨,半张脸被墨镜遮着。漆黑的长风衣下翘起一双方头胶底靴,J知道那里边一定掖着一把山羊血匕首,靴底衬着钢板。

“你倒是没怎么变,Fine,我猜你的生活也没怎么变。”

Fine不置可否。

“大多数东西都会变的,”J吸着烟,“五年前连‘格劳里’都倒闭了,没什么是永远的。不过之后我正好买下了这里,把后巷弄得干干净净,还装了无死角摄像头,不用再冒着冷风天天像一个报时锡兵准点儿巡逻一趟……但说实话,我竟然在怀念那段时候。我真意外你还会来找我,‘那件事’之后我们没什么联系。这些年你怎么样?”

Fine正准备习惯性说“就那样”,门口挂着的铃铛突然叮叮地响。J.M.抬起头,门口逆着光走进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年轻女孩:宽外套,细腿——很长。她走到灯光下,蓬松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厚实的一束,嘴唇翘着,饱满的脸蛋像是桃子,覆着一薄层粉嫩的质感。她一直走到Fine身旁,从口袋里交出一把钥匙:“车我已经停好了。”

“这位是J.M.。”

女孩转过身,马尾辫一甩一甩。她伸出一只白净的手:“你好,先生,我是Elf。”

J.M.迅速站起身,堪称彬彬有礼地握了下Elf的手:“不要叫我先生,叫我J,否则我必须得叫你可爱的小姐。我居然没有准备,啤酒还是可乐?”

Elf看了一眼Fine:“我十八岁了,不过……可乐,谢谢。”

“哈,不喜欢喝酒?这是好事情,说明你的烦心事只需要糖分就能解决。”J.M.往加冰的杯子里给女孩倒了可乐,打算要问一句是否介意吸烟,然后关闭桌边的真空回收斗,转头就发现Fine已经叼起了烟。Fine红嘴唇里吐出一口浓郁的蓝色烟雾:“你还是一面对女孩话就变多,J。”

“在小姐面前表现绅士是我的本能,Fine。看得出来这些年你过得,”J.M.看了一眼Elf,“过得不错。”

“就那样,”Fine避而不答地咬着烟头,“你呢?”

“还不坏,除了风湿一切都好,去年我还通过基因检测提前防止了高血压,医生说我能长命二百岁。”

“二百岁,那你现在还是个小伙子。”

“谁说不是呢?可你已经是个大女孩了,Fine,”J.M.又看了一眼Elf, “你是个女人了。”

Elf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她用杯子遮住脸,偷瞄到Fine夹着烟的手指抖了一下。

“我真没想到你也会拥有一个家庭,Fine,年轻时的你看起来像一个绝对的独行侠,比我和f都要纯的那种,我甚至能想象f成家,拉扯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但你,老天,我很意外,当然,我也为你高兴……”

Fine打断了他的抒情:“首先,我四十四岁,我当然是个女人;其次,她不是我的女儿。”

J.M.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Fine不耐烦地把烟头丢在真空口,“我也没有拐卖儿童,Elf的事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只要你先帮我一个小忙。”

J.M.放下手里的酒杯。“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帮到‘你的事’。”J.M.谨慎地说。Fine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我不会难为你,J.M.,我也没有兴趣拖你下水。说起来,这件事还能帮你一个大忙。你想见到f,不是吗?”

是的。他想。她知道J无法否认。Fine摘下墨镜,J感觉自己隐约看到一道未见过的伤疤,然而他看不清。Fine在幽淡的散射光中握着酒杯,知道自己手握权柄。她黄荧荧的眼睛直视着J:

“我要打开‘幽冥城’,J,什维克的新守门人。”


*


每个人的死亡早已安排。生命在每一双祈祷的指缝中流走,正如每一天日升后又日落。生命是在一个既定长度的轨道里缓缓驶向终点,不提前一秒,也不错过一站。

我猜地狱深处一定有个数据库,清清楚楚标着每个人的结局,否则这肯定是个需要大量魔鬼编制的数据处理职位,让该到你死的时候你就会死,躲也躲不过去。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比如自杀的人,他可不是被上帝设定来自杀的,或者有些人在大限未至前就迫不及待放弃自己,躺在病床上拔断自己的氧气管,还有些人想方设法用卑劣的手段延长生命,喝处女的血啦,吃小孩的心脏啦……这样的人一直都有。这些人就像是系统的bug,他们的死没有按照既定程序来,他们的灵魂也就无法被归档处理。而有意思的是,这样的人竟然还不少,这让天堂和地狱都有些尴尬。虽然计算机和人脑都可以被理解出现失误,但无所不能的主也会犯错?这太颠覆性了。这也是为什么幽冥城的守门人必须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才不会像他们最担心的那样——“借机造谣生事,败坏主的名声”。

然而上一任守门人,动不动找我蹭酒喝的那个老头,最终把什维克的幽冥城守门人接力棒交给了我。我猜他可能被我十几年如一日的蹲守感动,或者觉得可以用人情还我的酒钱,更或者(我觉得这才是主要原因),他找不到其他愿意干这破事的人了。说作守门人,写作囚徒,一辈子被困在一个地方,守着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的门,就为了防止门开时活人和幽冥城和灵魂乱窜。

只有我不介意,那老头知道。我已经作了一种无期囚徒,并不介意再叠加一种罪名或刑期。虽然我打二十二岁就开始厌倦什维克,可你看,我四十二岁了,还在这,一步都离不开。

f。

我已经快想不起这位朋友的长相。但我清楚他一定在什维克的幽冥城里——如果幽冥城确实存在——因为我看过他的命,他不该那样死。

我拥有一些天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因此一从学校毕业,我就独自一人从什维克第四区跑来主城,靠这些“不一样的东西”认识了F,和他成为了朋友,也被引荐为馥兰多的门客,这些暂时不必说。重要的是当一个远道而来的同类人带来声称能预知死亡的法子时,我和F想都没想,就抄下来也照样做了一遍。倒不是我们行当危险,难免怕死,只因为既然能,为什么不做?于是我们在难得的共同休假里找一个晚上,按照纸条上写的:关起门,保持房间安静无光。我们脱光衣服,全身涂满香膏,在洒满檀香粉的地上面对面坐下。我在左手边点起三根蜡烛,F在他的左手边用割下来的头发生起一小堆火,焚烧能知晓一切的冥府神兽听谛的指甲。刺鼻的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中,我举起中间的酒杯,把灰烬倒进水里一饮而尽。

一道白光过后,我的眼前像有烟雾散开,一些画面出现。我看见五十岁的f在一个汽车旅馆里,吃什么加了花生酱的三明治。f花生过敏,而那个三明治竟然加了真正的花生而不是调味香料——很快,f被自己膨胀的气管噎住,手指痉挛,扯掉了床单、桌布、打翻了水壶和水杯,最后抽搐着窒息而死。我本以为亲眼目睹最亲密好友的死会让我心痛,可它如此愚蠢,让我狂笑不止,直到f也从幻视中恢复,我才强忍住笑,一五一十告诉他,然后又哈哈笑起来。

f没笑。人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死法好笑,f只是绷着脸说,彼此彼此,你会死于四十七岁酒精中毒。我果然也笑不出来。凭什么,我比你死得还要早,我揪住f的衣领,你这王八蛋,肯定在胡编乱造编排我,我能长命百岁,你敢说誓言咒吗,你敢证明你刚刚说的是真话吗?

f吃惊地看着我,见鬼,你也没有尊重我的死。我松开了他的衣领子,死确实没什么好尊重的。我故作轻松地说算了,反正知道我们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在哪次任务里,这样还不好吗?

F气哼哼地揉着脖子,你还知道。我们俩走狗屎运,还能活够年纪。

我们心照不宣地翻过了誓言咒这一页。因为我突然就不想知道他说的真还是假,我的死是这种还是别种,我不想知道了。如果我们看到的是真的,再好不过,如果是假的,那也随它的便。人一旦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引申思考,诸如:我为什么会在那,发生了什么,当时我身边有谁,身边没谁,等等等等,没完没了。我不想知道我死的时候f在不在场,也不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活到四十七岁,或者我为什么不能活到七十四岁。老天,我们刚刚这算是“凡人愚蠢的傲慢吗”?或许我们会因此后悔的。所以我像个软蛋一样用话岔开了,像个软蛋缩回我的壳里。

可发生的事永远会带来一个结果。当你想要知道不该被你知道的东西时,你已经犯下罪过。你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算。f没有死于食物中毒,他甚至没活到五十岁……二十五岁,老天,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我们急着回去过我他妈的二十四岁生日,庆祝我他妈的离死又近一年。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开枪只射穿了一个仿生人的心脏。人类的心脏受伤才是致命的——人类哪儿受伤都致命。f只是大腿上中了两枪,一枪卡在髋骨上,但另一枪打破了他的腿动脉……这不对。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死于食物中毒,我就不会痛苦上接下来的半辈子。

f说,很高兴看到你二十四岁生日,J。

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f确实如他所说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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