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谈话记录

“我们上次谈到哪里?”
“来源于缺失的自我封闭。”
“……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当然可以,或许你可以和我说说,'他'。”

“他?我们三十年没来往过了。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上一次你对我谈到了'他'和'他'的小说,对我说你很愤怒,但被突然的电话打断了,还记得吗?”
“你说那小说——哦,小说,是的,这该死的突然给我邮了一个包裹,还是在我苦思冥想三个月没动过一次笔的时候。包裹里就是他非要我看的那玩意,我看了。”
“你说你们三十年没有来往,他为什么还要寄小说给你?”
“我怎么知道?为了嘲笑我文思枯竭,显摆自己写了十几万字,随便什么借口,反正他洋洋得意地给我弄来了。我看了,平心而论,哪怕他整个人像一坨我不愿意再碰的狗屎,他的小说还是很精妙——一开头就他妈的合我的胃口。你能想象吗?他在开头把人打残弄碎、搞得像一百多磅碎肉馅,然后叫了一个画家、一个雕塑家、一个医学生和一个政客把他拼起来。拼起来的碎肉超人一动不动,直到政客签了一份授权书承认授予他合法移动的权利,他才迫不及待跳起来扯掉了雕塑家的假发,骂骂咧咧地说,'你们把我的两边鼻孔拼反了'!我笑得差点断气。这就是小说的主人公!这个狗东西。”
“听起来很有趣,他出过书吗?”
“没有,他干不来这种事——我也干不来。说实话吧,这种书没人看,除了我,根本没人看他那些小说。”
“你是他唯一的读者?”
“读者?他这么形容我?——他敢?”
“您冷静,这只是一种普遍的称呼方式。”
“不,这一点也不普遍,如果他敢对我说我是他的什么读者之类的玩意,我就把他的肠子从屁眼里扯出来再绕到他脖子上勒死他。我不是什么读者歌迷粉丝这种跟在别人身后吸收尾气的玩意。他想都别想,我永远不会是他的读者。”
“那你觉得,你对于他来说是什么?”
“……”
“抱歉,这冒犯了你吗?”
“……”
“呃,不如我们来谈谈,他对于您来说……”
“……”
“……”
“……”
“……”
“您……”
“你的茶不错。”
“…谢谢,你喜欢喝茶?我可以送你一些……”
“他和我没有关系。”
“嗯?”
“我想弄死他。”

“呃,能讲讲吗?他的存在让你感到紧张吗?”
“你好像比我还在意他。”
“……”
“算了,你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是个糟老头了,我不能保证一个大姑娘直勾勾看着我会跳出什么心思。他这个人,我是太想提他——我好像说过愤怒,是不是?我很愤怒,的的确确,我想起来了,他让我愤怒。他该死的小说。都怪他该死的小说,我真怕了这个人……我以为我离他够远了。”
“他的小说我看了个开头,后面看得很潦草。我现在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做事,脑子里乱糟糟的。但我看到一处,差不多在全书前三分之一的地方……他写他的碎肉超人蹲在一座坟墓前,想把一个人敲醒。碎肉超人敲着墓碑,笃,笃,笃,坟墓下边动了动。碎肉超人就问,你为什么不肯出来?没有人说话。过一会,一群蚂蚁爬过来,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字,'这世上没有我的族群'……哈!”
“然后你便愤怒了?”
“'我的族群','没有我的族群',小姐,他用了'我的族群'四个字。你懂吗?我看到那四个字的一刹那,就算他已经躺在坟墓里,我都会铲掉他的墓碑,把他揪出来摇醒,把那四个字扔到他脸上,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他怎么敢,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说出我想说的话,又怎么能看不到我站在那——可我当然没有。我的愤怒像心跳记录仪一样在一个瞬间达到峰值,很快就回落了。十年了。岁月是最好的镇定剂,你看,他没死,我也没死,可我们不能再见面。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或许人对自己的想象和实际仍然存在差距。人的情感是很脆弱的东西,十分多变,难以把控。或许我不唯一,他也不唯一,最后是我把握不了他,当然,我也把握不了我自己。”
“……”
“你倒是个好姑娘,我是说,我对别人说起这些时,他们总会用精神恍惚来给我盖章定论。这样挺没意思的。我不认为精神恍惚是什么大问题,一个人所谓的精神恍惚,也只是无声地控诉真实,是不是?”
“……”
“我现在想到那四个字仍然愤怒,他说'我的族群',我光凭这四个字就可以掐死他。”

“……”
“……”

“……我们最开始要聊什么来着?”
“来源于缺失的自我封闭。”
“你觉得我缺失?”
(我觉得你封闭。)

“小姐,没什么不来源于缺失。毕竟你生下来时那层胎盘和羊水就不是你的东西了,'你的第一次失去'。”
“但有些失去是必然的失去,就像蛇要蜕皮;你会不再需要它们,就像不再需要胎盘和羊水的保护。”
“得了吧,多少人巴不得回到那层皮里呢。”
“……您的想法偏激了,虽然没有胎盘,但母亲是一直存在的……不好意思,我忘了您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但她对你的爱是一直……”
“没什么。爱也是会失去的,不过爱的失去比较特殊,它决定权在你。你想不让它失去,随便,没人管得着你——当然,你也管不着别人。不过我现在都无所谓了。随着年纪增长,人其实会越来越不担心'缺失'的问题,年轻人才会在意自己什么有、什么没有……等到了时候,你就会发现有的已经不多啦。这时候比起得到,更可贵的是体面,体面的沉默。比如我现在面对着你就不应该滔滔不绝说这些废话,只要点头微笑、最后感激地握住你的手,在名单上签字,这样节省双方的时间与精力,对你我都好。做义工不容易,是不是?”
“不,我希望您说些话,我觉得……很有趣?但您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不在这都没关系似的。”
“……你说的没错,我实在太想说话了…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我会对着天花板说话,对着墙上的影子说话,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的嘴也在对自己说话。我一开始没意识到;后来我的女儿躲在门口问我,papa,你房间里有别人吗,你在和谁说话吗——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把她吓坏了,因为一个星期后我妻子就和我离了婚,她建议我去看医生,但要我说,去他妈的……”
“你认为是吓到了女儿,所以妻子和你离婚了吗?”
“也不是,我没什么用了。”
“没用?”
“包括家庭,都没什么用啦……一旦孩子长大了,雌鸟和雄鸟也就不用挤在一个巢里了。我们的繁殖义务倒是尽完了,接下来呢?还能做什么?没人告诉我。”
“你对你的妻子真不负……有点残忍。她知道你这样想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是个清醒的人,你看,现在她拥有了孩子,当然,我也拥有了安宁。”
“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吗?”
“该难过的事情太多了。”
“我无法同意你的家庭观,在我看来,你伤了她的心。”
“那就不要同意,人凭什么要同意别人的观点,就凭和自己想的一致吗?”
“我今年十月份要结婚了,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们不会要小孩,会互相爱一辈子。”
“那是件好事情,恭喜你。”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没关系。”
“你还会对别人说'他'的故事吗?”
“也许会,我不清楚。”
“你对'他'比对你的妻子看重多了。”
“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你保重身体。”
“非常感谢,我送你出去。”
“不用,谢谢。或许你的妻子一直担心你,二十年了,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我不想打扰她,不过谢谢。”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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