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彗星长尾

设定来自《星银岛》
大意应该是,“如果你死了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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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们。
在宇宙的瀚海,在光芒陨落的深渊里,在飞船的内与外彼此对峙。一艘船承载着两个人的故事,一个面临考验,一个经历审判。


吉姆把手又握得紧了一些。

“你很紧张,”斯立夫悬挂在那只手上,“我很奇怪你为何没有犹豫,或许这才是我最好的结果。”

“不,这不是,”吉姆固执地摇头,“您还有机会,这一切都可以改变。”

斯立夫像是在惊讶,又像是早知如此。

“你生不生气我骗了你?”他问。

“霍金斯从不生朋友的气,请您抓紧,”吉姆光是维持自己不一同滑下去已经很吃力,脸颊涨红,绿眼睛里呈现一种急切的恳求,“我一定会拉您上来。”

此刻的斯立夫像棵悬崖上的小草摇摇欲坠在船舷外,吉姆几乎能听见那只机械手内部在咯吱作响。他笨重的身子在风里摇摆,本人却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掺杂濒死之人特有的怜悯和轻松:“那你应该生气。”

吉姆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手中一轻,就只握着一只机械手臂。斯立夫砍断了它,随后像噩梦在他的世界里坠落远去,只留下一道阴影,一道彗星的长尾,一个灾难。他坠落,消失,不见。

吉姆在午夜猛然惊醒,舷窗外星河闪耀,熠熠生辉。不可避免地,他为他的朋友感到悲伤。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他的朋友。

在斯立夫永远离他而去之后,他很多个夜晚都梦见他。梦见彗星,穿梭和尖叫,曾淋他们满身的雪,梦见斯立夫向他挥手,“来吧,小子”!而他欢呼雀跃着跳进他的飞船。

梦有千百种内容,而开始与结尾都如出一辙:起初他跳上斯立夫的飞船,后来斯立夫跳下他的飞船,头与尾奇妙照应,一些过往陨落,一些新生力量冉冉升起。时光流淌过去,却把他的朋友留在对岸。他永永远远地,在一个瞬息离开了吉姆的世界,只有记忆成为唯一的见证,也不移不易地镌刻进他的脑海里。他的朋友。

斯立夫做的一手好菜,也是因为这个才抓住了半夜溜进厨房偷食的小老鼠吉姆。

当时他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好容易得来的容身之处又要被剥夺,重新丢回茫茫宇宙里,然而这个大胡子半机械人厨师却友好得过分,不但没有难为他,还给他热了一碗汤。不要光吃硬饼干,厨师这么说,强行把热腾腾的液体灌进吉姆肚子里。男孩烫得头脑发昏,眼泪汪汪地道谢,厨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以后不要偷偷摸摸,直接来找我斯立夫厨师。

“从没人对我这么好。”他小口小口咬着饼干,声音闷闷地从面粉和黄油下面传出来。

“那你还真是个小可怜,嗯哼?”

男孩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厨师看见大颗大颗忍耐的泪水以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的方式流落在汤碗里。他并非有个更幸福的童年,顿时了然。

之后吉姆再没饿过肚子。斯立夫偏心得不怕别人看出来,吉姆那份总是堆得满满一盘,还要加多几块难得的午餐肉。但吉姆仍旧会在午夜轻手轻脚溜进厨房,是为了打扫卫生,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盘子摆得整整齐齐。不过他的动作并没有那么轻,似乎他心里是希望斯立夫听见的,或许这样他们可以说几句话。他会竖着耳朵听厨房后门的动静,一般过不了一会,光就会亮起来,斯立夫从来都睡得很晚,他穿着睡衣睡袍,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你这小东西。

吉姆心里就会豁然快乐起来,像一滴火苗落在烛油上。

他们迅速熟稔,闲谈,到无话不谈。吉姆甚至向他讲起自己的母亲,讲起自己没有父亲的遗憾,对星辰大海的向往。斯立夫总是格外耐心。

——“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船,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到世界尽头去冒险;”

“约翰,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小东西目光灼灼,谈起未来与冒险,活像一条龙看见装满金币的山洞。厨师恍然想起自己也这么大的时候,或许也是梦想着遨游星海的。

“你当然可以走得很远,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吃饱肚子。”

“你会让我饿肚子吗?”

厨师哈哈大笑。

或许是营养补充起来,男孩哪儿都长得很快。

“你就像个小耗子,刚来船上那会儿,”斯立夫比划着,“瘦的就这么一点,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圆又大。”然而不知不觉间,他的骨架已经有了一点青年男子的模样,肩膀变宽,手掌变厚,下巴的轮廓更明朗。

“你现在这模样,以后肯定会讨姑娘们喜欢。”斯立夫笃定。

吉姆的手脚像雨后的毛竹舒展开来,头发也像割了又长的春草,船上一切都要自己来,所以常常是斯立夫给他剃头。斯立夫的机械臂用在头上和用在案板上一样灵活,手腕动一动,男孩新长出来的发茬像切碎的芹菜梗刷刷掉落,留下一块干净清爽的后脑勺,摸上去毛刺刺的。被剃头是件舒服事,碎发落地的沙沙声像催眠曲,吉姆总会昏昏欲睡。年轻人睡梦里总丰富多彩,但那时他的梦里是母亲,世界尽头,明灭星辰。


梦里梦外,过往的碎片纷纷闪现,又纷纷坠落。

回忆像彗星长尾里的雪花,星海中的陨石碎片,浪潮冲刷着他,浸润他,又侵蚀他的大脑中的沟壑。总有一天,它们会被抹平,会圆润光滑,丧失载体。

他知道总有一天。

快乐虽比摩擦容易铭记,也只是苟延残喘。总有一天他会连那碗热汤都不记得,而到那个时候,他所面对的就只有一只生锈的机械手,和一片完全的空白。

斯立夫的死就会让自己彻底忘记他。


吉姆对此感到不安。

于是很本能地,他涌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譬如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早一点知道他的朋友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海盗,那么他一定不会去藏宝洞,不会让那一个难堪的局面到来。似乎这样,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斯立夫就不用对自己拔枪,也就不会被打败,落荒而逃;不会松开手,让自己跌落进无垠的宇宙深渊。

他就不会失去他的朋友。

“说不定斯立夫并没有死。”

艾米莉船长这样严肃地为他分析起来:“他只是舍弃了一只机械臂,并没有受到其他实质性的伤害。说不定他只是为了逃避法庭的审判,要知道,他的年纪比你大多了,他做了这么多年海盗,早就对自保很有一套。亡命徒总是最狡猾的。”

“那么他是又一次欺骗了我吗?”

吉姆扬起头,面孔颇为认真。

漂亮女人狠狠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怎样说他才会让你好过一点。我很担心你,吉姆。”

“我不认为这种说法更坏,不过谢谢你,艾米莉小姐。”

有种状态叫“哀而不伤”,或许更适合形容吉姆此刻的心情。他怀念他的朋友,但止于惋惜。生活总要继续,而他的人生才刚开始,虽然遭遇了一些意外,却没有什么能阻止时光向前。

但艾米莉的话语并非没有任何影响,在吉姆即将脱离过去时,它成功地让年轻人有了一丝动摇,就像每一颗石子都会在水面制造涟漪。他的半身仍在阴影里,而后他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梦。

——斯立夫仍然悬在船外,摇摇欲坠,孤帆一叶。然而吉姆发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自己的手没有抓得那么紧了。

他只是把两只眼盯在他的朋友脸上,似乎要看出什么端倪,又像苦苦求证。斯立夫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怜悯地看着他,像是之前在藏宝洞里那样。

“艾米莉说的是对的。我当然不会让自己葬身宇宙。”

“那你真的在欺骗我。”

吉姆嘴巴张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我只是为了让你痛苦一下。不是很有趣吗?你哭鼻子了吗?真是个感性的小男孩。”

“你真的哭鼻子了?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为我感到伤心难过了?”斯立夫滑稽地瞪大眼睛,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你真可怜。”

吉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松开手。他放弃用力,机械手脱出他的手指,斯立夫滑落船舷,坠落进深渊,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速而无声。吉姆后知后觉,趴在船舷上要看他逃跑的痕迹,却只看见一个微小的,逐渐消失的黑点,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他的眼前浮现起斯立夫怜悯的笑容,下意识地抓紧一只机械臂,发觉怀里空空。

他从空荡的恐惧中惊醒,流了他的朋友离去之后的第一次眼泪。


吉姆醒来后就去了船头。他站在空荡的船舷上,手里是一只断裂的机械臂,朝下面望,脚下是黑沉沉的宇宙。他睁大双眼,四下搜寻任何一丝蛛丝马迹,证明他的朋友做了手脚;可他别无所获。

他竟拿捏不准自己的心里更希望他的朋友活着,还是说了最后一次实话。他恐惧自己会有后一种念头,又似乎心有不甘。他多么希望有个人来告诉他此刻应该悲伤或是愤怒,可惜没有。他只是茫然地,长时间地伫立在船头,看着船只向一万颗星,一整块黑暗驶去。他甚至开始想斯立夫其实并未欺骗他,因为他从没问过斯立夫的真实身份,甚至没有在乎过他的过去。是他自己划明界限,把他和他的朋友永远隔在两端。

风从宇宙的一端吹过来,吹拂在吉姆脸上。

他不知道这风是否来自于宇宙尽头。


时间渐渐过去,就到了小飞船一年一度大清扫的时候。船只停靠在一颗小行星的公共港,船长艾米莉指挥众人将杂物打包装箱,好集中销毁(以免产生太空垃圾)。船员里里外外地忙活,把废弃报纸杂志,过期罐头食品,穿破的鞋袜,统统丢进集装箱里,人人都惊诧这么小的一艘船竟能藏下如此多的垃圾,仿佛他们生活在一艘垃圾船上。

吉姆原本对自己的个人卫生充满信心,然而在他从床底下翻出两只袜子之后就迅速一声不吭,埋头打理自己的小屋。他清扫了床底和衣橱,更换了舷窗的金属零件,还顺便清理了植物的枯叶。最后他转向杂物柜,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最上面一层。

那儿躺着一只机械臂。

它看起来竟然还光洁如新。吉姆很会打理这玩意,过去斯立夫用左手为每一处关节都清除锈迹,涂好润滑油,太过困难,这件事就都由吉姆包揽下来。久而久之,他对保养这种机械义肢很有一套,因此他也让斯立夫拔枪时快了零点几秒。

现在这只手臂正孤零零,干干净净地躺在吉姆的壁橱里。他之前时常会把它拿出来重新擦拭,但这一堆铁皮一直占据着空间和重量,他犹豫不决是否要丢弃它。

“嘿,吉米,你好了吗?”

艾米莉敲着窗催促他。

“马上!”

吉姆大声应着,迅速关上橱柜,只把垃圾搬出去。修整一番后,崭新的飞船重新起航,清空后的船身更加轻盈,像一只振翅的鸟飞入茫茫天空。吉姆把飞行中的准备工作完成后回到屋子,打开杂物柜,拿出那只机械臂。


他这一次站在船尾。

他踩在船舷上,紧抓激荡的缆绳。眼前所见都在向后退去,途径的一切都转瞬成为遥远光点,他珍重地掏出怀中的机械臂,最后看了一眼那上面写满岁月的划痕和斑驳,手掌根部刻有的“约翰.斯立夫”铭文,就对着逝去的空间伸出手。

他将机械臂扔进茫茫宇宙。

一小块金属折射出微弱的光,一闪而逝。它将在宇宙中漫无止境地漂移,直到它抵达某个星球的大气层,试图降落,就会在摩擦中燃烧,变成一颗流星。或许会点亮一个孩子的眼睛。


“现在,这是一艘完全崭新的飞船了。”


他们将继续前行,游历每一处星系,访问每一颗行星。又或许这艘飞船也仅仅是他的开始,他还会有很多条飞船,直到一条船把他带去宇宙的边界。

他会站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实现自己当初所说的梦,并在那个时候想起他的朋友。

“我终于到达此地。您可以祝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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