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震京】玉蝉

谋士和玉匠

楚人见到他时,男人已快饿死,蜡黄的皮拖着一抱白骨。
即便如此,他仍不肯松开握剑的手,直到与它一同沉入水底。

掌中剑,青云梯。他沉没进汩汩的碧波,水奔流不停,幽暗的藻类缠上他的肢体。命可以没有,剑绝不能丢弃。

楚人不会懂这些。
他曾经是奴隶,后来是最低级的工匠,因有些技艺,他和很多人一起从常年飘雪的故土被带到此地,要为怀有称帝雄心的王上赶制新的礼器。那些玉料也和他们一样,来自更遥远的山丘和谷地,只为了一个念头,就被召唤至王土,脱胎换骨。

然而玉料极贵,因带着站起又倒下十数人的命;楚匠极贱,命只有一条,还不属于他自己。

贱命的楚匠救下走投无路的男人,把他带回临时简易的草屋,灌下米水。两天一夜,男人的脸色由蜡黄变白,隐约透出光亮,像是一颗新鲜的籽玉。

第二天夜晚,他终于睁开眼睛。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剑在哪里?

楚匠摘下挂在墙壁的剑,递到他手中。男人抓过剑柄,紧紧握在手里,抱紧怀里,剧烈地咳过一阵,才好断断续续开口。他说,你今日救我,我乃韩王孙后裔,他日必有出头时,定涌泉相报。

楚匠没有说,韩国早就不存在了,以后也不会出现——他没有说出口。
夜里的风门外低啸盘旋。征战前已先竖起的旗帜,在空里猎猎作响。

楚匠说,你得吃些东西。

他端来热的粥饭和冷的豉酱,谋士吃得一干二净,尽管还带着最后的斯文。他不再说感谢和回报的话,吃得也心安理得,君子受人以恩,自当以命报。何况他不能死,他从来没想过死。他是王孙后裔,身佩长铗,总有一日剑指的土地,都记得他的名。

他在这草屋里住下十数天。楚匠早出晚归,唯有中夜归来,两个人面面相对,在星与月的清辉下,谋士给他讲自己的故事。

我将如此明月,谈到豪迈处,青年的文人剑指长天,寒锋发出尖利的啸声。夜里的枭鸟随这啸声扑展双翅,从一处暗影掠向另一处枯枝。

可我难遇明主。鸟鸣停止,青年人颓然地垂下剑尖。我好比利锥置于虚空,无边无界,无出头的方向。

楚匠很崇拜他。他觉得他可以做大事。

楚匠没有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是谁的后代;他打有记忆起就是奴隶,挣扎在黄土泥淖之间。后来他被一个老人所救,像抱住稻草一般,以极大的毅力向老人学会了琢磨。老人死去之后他成了工匠,玉和石是他唯一的家人。

于是楚匠告诉他:和你有着同样心情的人,正在此地集结军队。他要成为新的王,你跟着他,就是会扬名立万的功臣。
楚匠说,你会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


楚匠再见到谋士,他披一身锃亮的铠甲,手执斧钺,守卫将军的营帐。楚匠也不是楚匠,他的活完成得漂亮,被赐了可养军马。

卫士咬牙切齿,楚匠,你骗了我。
他不是王,他也不会成就我。

楚匠也只能沉默。他很难得再见他一面,因而要把怀里的物什交给他。那是一枚琢得四方的玉块,刻着八字两句吉利话。他可保佑你,楚匠把温热的石块塞在卫士手中,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会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我会帮助你。我可以。

离开比进入困难。效忠以性命起誓,都挂在嘴上;而叛离以要性命开启,得流在血里。

他连夜奔逃,骑着楚匠偷盗的军马。他们疾行在忽紧忽弛的风,要将一切埋没他们的,压抑他们的都抛在身后。他该走了,多留无益;前方或许有号角在呼唤他,有朝阳即将为他升起。

可夜还没完,追兵随之而至。它那么长。谋士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楚匠已经手快地将马刺死,一跃而下,尸体和生人作为路障。他一回头,为他拦下追兵的楚匠身体直立着,后背啵地破开一个又一个填不满的窟窿。几支长戟轻而易举穿透了他。


血不盈阶。

城门在身后越缩越窄。奔马没入人高的野草,再没人能寻到。亡命的谋士放逐在暂时安全的马背,双目茫然。前路如此微渺,身家性命,功名荣光,都颠簸在此刻一副鞍鞯上。而他未报答的人,已成阴阳两隔的魂灵。

太阳还未升起。他伏在马背上,哀声恸哭。


而后日出东南,天光朗朗,夜里的一切似乎不曾存在,而凡有所求,又都可如愿以偿。谋士得觅明主,兼遇良师,拜将坛上平步青云,平生所愿,终于都可挥洒于战场,闪光于乱世。

他的剑也早不是当初那一把。新的剑镶金饰玉,不斩一人,却可号万人师。

或许那玉确能给人带来好运。他一直带着,配在腰间。他报答了所有帮扶过他,救他于危难中的人,只有楚匠,他无处可循,无迹可考。唯有一块玉,孤零零悬在腰带上。

花无百日红。
仿佛忽然之间——他悬在梁木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时的前尘往事,才真正算作前尘往事。他还有踌躇满志,于国于家。他挣扎,不甘心,不醒来都好当做不是梦。

然而他再次见到楚匠。

谋士干涩地笑几声,说,大约我是真的要死了。居然又看见你。

楚匠,又不是楚匠,一个和他一样亡了国无处可去的游魂,出现在他身边。游魂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你直到现在才能看见我。

谋士默然,忽然又抬头,眼神洗去尘土,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老了多少?

玉会承载持有者的记忆,那么此刻眼前的楚匠,究竟是寄托于玉石的精神,还是仅仅诞生于他的执念?

他不在乎。

他对游魂说,你当初该给我雕一只蝉,七年是一个轮回,黑暗会盼来光明,地下的魂灵会重回天空。

匠人说,你不要那么怕死,怕死没用。你看曾经的王,他去昆仑山寻找玉石做他的陪葬,可如今已经死得尸骨无存。

玉本无用,蝉不重生。欲求没有尽头,得到的越多,越舍不得,尊贵的侯爵大笑起来,天子坐拥四海的权力和财富,也要寄希望于一块石头,缝成可笑的面巾,塞住自己的孔窍,含在口里,握在手里。全身上下无不齐备。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后呢?

什么都不剩。

人终会化成一抔土,散成一蓬烟。只有玉不会蚀,千秋万岁。

不,你错了。楚匠看着他,圆的眼和脸庞热烈且明亮。玉会碎。

心不会死,热血长存。


楚匠抱着谋士,沸的血点燃硬的骨,火光冲天。
熄灭之后,一点灰,一点渣滓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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