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匿

我志不在此。

立秋(三)

天还尚早,东方已经透亮。天与地青白分明,却前一晚下了些雨,这明朗间便轻勾起几笔湿润的雾,氤氲在青檐滴水。复又一声一声,坠在早醒人的梦里。

梦里风雨兼有,只短了鸡鸣。赵京还回味着昨晚,但赵烨醒的极早,只能陪他一同起来。雨后的空气有些冷,赵京转头就叫人取来一领披风,在床上为赵烨裹好,又亲手细细系好带子。

他许久没与大哥如此亲近,本是想多留他几日——这短一日,仿佛可抵得数年。然而赵烨笑着说,他那只雪狮子脾气坏得很,一晚不回去,怕是就已经翻了天了。

赵京就问,难道在大哥心里,我还比不得那只狮子猫吗?

赵烨失笑,人怎比的畜生?

赵京也知道大哥的意思,但言犹未尽,却小厮跑过来通报:宫里来接大皇子的车驾已经到门外了。赵京就无话。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半是羡慕半是遗憾地说:“父皇还真是疼你,我们哥儿三个,就你一个人还住在宫里头;刚一晚上没回去,早早地就派人来接。”赵烨扯着披风的领子,不言语。竖着的领子衬着他尖尖细细的下颌,有种脆弱的美感。

临上车,赵烨忽然回身握起弟弟的手。

“我虽不方便出来,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宫里也无趣得很。”

蔫了一路的赵京像是雨过天晴见了彩虹,打脸上亮起来:“大哥莫要嫌我打搅才是,弟怎敢不常去看望大哥?”赵烨一双眼无声地望了又望,引得赵京又和赵烨依依了好一阵,车驾远去,他还在原地目送着。

 徐林陪在赵京身边,看自家王爷背着手,一双眼睛只盯着两道延伸的车辙。远处太阳一时东升,薄雾消弭,万象明媚;赵京静静地站在一丛杨柳下,暮夏的晨风裹着凉气,吹拂着他,掠起起他垂落的鬓发,柳枝摇曳不住,又为他白如新雪的衣摆间下万点轻金。

许久,赵京开口问着徐林:“你也见到你兄弟了,说上话了吗?”

徐林一怔,随即低声道,是。

“你和徐法,多久没聊过,”赵京遥望着远方的一点,“十年?”

徐林头仍低着,说话的声音同他的脸孔一般平淡:“大哥心里怨我,不能怪他。”

”是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都会过去的。”赵京不再看消失不见的车驾,转过身一拍徐林的肩膀,面容已经沉肃下来。

“叫人备马,我得去见一趟四郎。”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大清早搅人清梦,往往最遭人恨。

然而搅人清梦的是冀王赵京,这梦也没那么重要了。

 赵京没遣人先报,只与徐林二人轻衣快马前往郑家家宅;这里他来过许多次,还是头一回见到它安静的模样,偌大的宅邸一团和气,连檐下挂着的八哥也把嘴藏在翅下,在在静悄悄地睡着。早起洒扫的家人们把赵京让进正厅,就慌忙去唤老爷。赵京四平八稳地在上首坐下,不多时又有人来奉茶,赵京一嗅这甜香便知是祁门红,就端起盖碗,眯着眼轻啜了一口。

一口茶刚下去,门外急急传来一阵阔步;衣冠整齐的四郎人未进门,已先闻其声:“小王爷,你要来,怎么不派人先通知一声?如此怠慢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赵京朗笑,起身迎他:“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四郎已经迈上堂来,整肃衣冠,向赵京拜了又拜,连连道:“小王爷纡尊降贵,与我这等人结交,已经是我天大的荣幸,怎么还能不顾礼数规矩?”

——原来这四郎姓郑名中季,家里排行老四;年轻时家里穷困,没念得起私塾,便跟着道上老西在京津一带行走游商;他人头脑精明,性情又厚道,生意渐渐做得很大,颇攒下几分家底,二十出头就带着全家搬到京城,如今还未及而立之年,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富贾。

但商终是贱籍,能与赵京相识,还是多亏了中季的拳脚功夫。他年轻时在外闯荡,少不得要学些本事傍身,就跟了一个外家拳的老师傅,练了一手硬派拳法。三年前他在京城以武会友,可巧与他交手的正是便衣出行的冀小王爷。他二人一个用拳,一个用掌;一个雄劲,一个厚韧;却交手时都颇为对方功夫所折服。而后把酒言欢,谈及古今天下,壮言阔论,种种思虑皆不谋而合,竟结为挚交。直到偶然一次中季得知自己友人竟是当朝王爷,心里也有过忐忑退缩,而赵京仍待他亦如常。中季自此倾心结交赵京,便是后话了。

此刻二人寒暄一番,便一同落座。中季不无担心地看着赵京:“小王…贤弟,这么早来,是有要紧的事?”

赵京转着手里的白瓷,慢悠悠地嗅着茶烟:“近来无事,突然想来看看四郎你。”

中季看得明白这是嘴上说的甜;可手里的茶盏忽地一烫掌心,教他赶忙放回桌上。耳边听得赵京说:“你倒是总记得我好甜,这次的茶叶又是哪里寻来的好东西?”既提到茶叶,中季的话就多了起来,洋洋讲起自己前些时日亲去西南茶山,如何严防死守一株母树,又如何安排师傅制茶;成型的茶饼密密封进油纸,又要以樟木为箱,填满松木炭,一路快马加鞭运回京城,还要剥去茶饼外壳,只当是一层密封,仅仅留茶心一撮。这样卖出去,一两茶叶比得上两金子。饶是讲究如此,中季还感叹着到底比不上皇室的成色,喝着也怕委屈了赵京。

笑得赵京用袖子遮着脸,说他这等粗人,只喝得出有没有甜味,真是牛嚼牡丹。又问他这趟去西南一可还安全,听说那边异族有些动静,不知津南城现在怎么样。郑中季拈一拈长须,说津南太守郭攸虽然为人死板,用在治军上倒成了严谨,他这次去津南,原来胶土城墙外裹了砖石,又加高到十米,更加坚固;城墙上往来巡逻的卫兵也是从前的两倍多,每天五更二点郭攸都亲自带守军操练,风雨不辍,就算蛮族有些动静,也是过不了津南这一关的——这郭太守在当地百姓心里,比顶梁柱都可靠。

赵京脸色和缓起来。两人又随意闲谈一阵,眼见日上三竿,赵京也不客套,一撂茶杯就要起身告辞,郑中季还想再留他用午饭,赵京推谢,却突然有些紧张地笑笑:“对了,我忽然想起,近来工部出了个闲缺,不大不小,也就一万两,中季兄想不想试试?”

郑中季明白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但没想到是他的好事,一时愣在当地。

赵京见他反应不是拒绝,就收敛笑容,诚挚地看着他:“当然我也有私心在里头,这事还得中季兄你自己定夺。”

 郑中季似乎有些明白他说的私心是什么,心里一跳,手心里隐隐泛热。等把赵京送走后,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宅紧锁的小楼,楼里齐齐整整排列着他多年的账面,还有一箱箱积蓄。

他只知道赵京不会害他,但是要用他。

至于要用他做什么,他打量了屋内一圈,忽然走向朝南一架多宝格,用贴身的钥匙打开了一个暗箱。

    人都知道他郑中季不过是个有些钱的商人,从来不是个风雅之士;然而没人知道只有他一人能进的小楼里,最严密的一格,却双层紫檀木匣、锦缎盒儿供着一卷画。

这幅画他从不拿出示人,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轻易打开。画是前朝名家的手笔,几笔缥缈间一匹嘶风白马,立着一名白衣少年。

眉眼有几分像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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