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杰总睡得很熟,仿佛从不会做噩梦。
然而今天晚上,他梦见了一头狼。
天与地空空茫茫。除了他自己,白地上只有一滩血、一团颤抖的生物。濒死的狼倒在地上,各处回荡着令人寒栗的嚎叫。它的皮毛已被四渗的暗红浸满,那野兽仍扬起脸,惨黄的眼珠爆突,像即将滴出不甘死亡的怨毒,挣扎着狠盯住他。
他歪着头,脸上没有表情。黑天,白地,红血。垂死挣扎的狼。
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它生与死:那狼呼号了一会,齿缝间就淌下血来,变成无声的抽搐。又过了一会,爆突的眼珠也越来越飘忽;两盏黄色的眼像续魂的灯火,慢慢地黯淡下去,终于熄了。
他醒来在他死去的一刻。
阿杰一睁开眼,眼前仍是那头狼的眼睛,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然而这不是梦。他的手几乎立即就握住了刀,刀锋莹亮,那双眼睛又变成了阿钟。
小弟哑着嗓子说,杰哥,是我。
阿杰把刀逼着他:“你想杀我?”
忽而又看见阿钟挺起的下半身,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你想干我?”
然而这是不太可能的,阴影里的人崩溃一般向下拽着自己的背心,表情比他还要不能够相信。不,不是的,杰哥。
阿杰盯了他一会,收了刀就躺下了。他还没睡够,没有杀人的心情,况且他是大哥的人。杀不杀,不该由自己决定。
又过了一会,他已经睡得熟了,连呼吸声都重起来。
阿钟还在黑夜里颤抖着。像被撕开了茧壳的裸虫。
他不知道杰哥会不会做梦。他小的时候常常梦见一座山。
那山高得遮天蔽日,又绵延无尽,层层围困在他的世界里。又像一口枯井,他被永久圈在井底。
山能打破吗?
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谁知道山的外面有什么?是硫磺与火,还是牛奶与蜂蜜?
然而那山夺走了他所有的光线与可能;他开始想要推倒它。甫一个念头,就像投下了微小菌种,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酵起来,伴随着过程里肢解和重生的酸苦。
然而他的仇恨未酿成一坛酒;那山已经不见了。
人能不能没有父亲?
他想着那孩子,想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外界的一切都扑向他,与他赤裸相触;但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什么都没有。
再之后他又跋涉千里万里,毁去他牢笼和屏障的人成了他新的山。这山更高,高得仿佛就是他的天地。
他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成了他余生的仇。是他摆不脱的阴影,又是他该供奉的神像。
他想杀他,又渴望爱他。
然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个瞬间:杰哥从床上起身,半睡的肌肉蛰伏在黑暗里,清醒的刀刃闪在微光里。他像被狼群盯住的猎物,全身僵直无法移动,血却都涌到了下半身。
他只能悲哀地发现,他不配杀他,也不配爱他。
阿钟在沙发上坐到天亮。五点来钟,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阿杰醒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先去洗澡。
阿钟勾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面前忽然就多了一双脚;他不敢抬头,却仿佛已经看见了精悍紧绷的腰腹,滴着水的胸口,和那血森森的,无情嘲弄的眼神,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杀欲与爱欲,都最刺激神经。
他绷在沙发里,一动不敢动,杰哥却先动了。阿杰掐起他的下巴,发现这小弟长得有些好看,眉眼有种凄苦的柔顺;而嘴唇殷红,又有种尖利的血腥。
于是阿杰钳着他下巴的手又往前带了带,那嘴唇里的吐息就喷在微微隆起的浴巾上。
“张嘴。”
他轻声说。
他的大哥告诉他,学武需要可敬的对手,但征服不需要。
他们只需要求饶和服从。